七、晚年的思想“回归”严复在英国时,孙中山先生也在英国,中山先生慕严之名,前去拜访。在谈话过程中,严复认为,要挽救中国,改变民智低下的状况,需从教育人手,不然的话,即有改革,害之于甲者,将见于乙,泯于丙者,将发于丁。为今之计,惟从教育上人手,庶几逐渐更新。中山先生不同意严复的看法,乃婉转地说:“俟河之清,人寿几何,君为思想家,我乃执行家。”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严复又被管学大臣张百熙聘为京师大学堂译书局总办,他在任上亲手厘定了《京师大学堂译书局章程》。几经挫折,这时的严复阅历已深,对中西文化的观察比较,已较年轻时深刻多了。当时,他与学堂总教习吴汝纶同居北京,吴的思想十分保守,深惧因新学的传播而使中国的传统文化归于寂灭。严复却不以为然,他说,新学愈发达,传统文化愈能得到发扬,因为新学只能起到“他山之石”的借鉴作用。后来严复在一首诗里,写下了“乾坤整顿会有时”的话,证明他对中国前途还是充满希望的。这一年,他还写下了著名的《与(外交报)主人书》,在这封信里,严复除了为中国规划出新的教育体制外,还精辟地阐发了他的中西文化观。他认为,中国当前要解决的主要问题是愚、贫、弱,而不是中、西和新、旧的争论,以及用什么、或不用什么的问题。只要能够解决愚、贫、弱,我们就可以“竭力尽气、皴手茧足以求之”,“虽出于夷狄禽兽(顽固派对西人的蔑称),犹将师之,等而上焉者无论已”,更不要计其中、西、新、旧。不能改变愚、贫、弱的,“虽出于父祖之亲,君师之严,犹将弃之,等而下焉者无论已”。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因为中国目前的处境实在太可悲了,中国四万万人的遭遇太令人痛心了。
这些话曾被认为是中西文化兼容并蓄的金玉良言。
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严复抵达上海,应上海知交之邀,在青年会讲演政治学,后将讲演稿整理为《政治讲义》,于翌年出版。彼时,复旦公学(复旦大学的前身)在上海创办,首任监督(校长)为马良(相伯)。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马良赴日本,监督一职由严复继任。不及一年,严复即因学校经费无着,向两江总督端方辞职。旋应安徽巡抚恩铭的邀请,前往安庆就任安徽高等师范学堂监督,不久又因学生无端闹事,向安徽提学使沈曾植说明情况后,辞去职务。
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严复又应直隶总督杨士骧之聘,回到天津。在旅途中手批《王荆公(安石)诗集》以消磨时光。他研究王安石是有所为而发的,他认为王安石的“变风俗”,就是自己所说的“开民智”。王安石虽然是历史上有名的改革家,但失败得比商鞅、比王莽都惨。究其原因,主要是社会上的苟且习惯不易祛,而人们又有妒嫉之性,以至权与名常成为众矢之的。
主观上,则是王安石不懂得适用于一郡一州的政策不一定适用于全国,如同今天适用于甲国的办法不一定适用于乙国一样。
再者,是王安石不了解反对新政而提出另一套办法的人,不一定就是坏人,而支持你、为你唱赞歌的,不一定就对你有利。这种看法,无疑是深刻的。后来,严复又把眼光扩大到宋代历史上。
他提出,研究历史应留心观察社会之异同。古人好读前四史,主要是读其文字。“若研究人心、政俗之变,则赵宋一代历史,最宜究心。主观所以成于今日现象者,为善为恶,姑不具论,而为宋人之所造就什之八九,可断言也”。可惜的是,严复提出的这一重大课题,直到约半个世纪后,方为国内外的史学家所注意研究。
从宣统元年(1909年)开始,严复似乎交了一点儿好运。这一年,清廷增设学部,尚书荣庆聘严复为审定名词馆总纂,开资政院,严复以“硕学通儒”被定为资政院议员,后来又当上了宪政编查馆督议官。令人啼笑皆非的是,过了不久,清廷又钦赐严复这位屡试不第的57岁老人,为“文科进士出身”。其实,严复对此早已麻木不仁了,这一天,严复写了一首诗《初七见邸抄作》,内有“生平献玉常遭刖(古代的一种刑罚,砍去双脚),此日闻诏本不图”之句,他那无所谓的心情,于此表现得是再清楚不过了。第二年,清廷增设海军部,再授严复为海军协都统及海军部一等参谋官。
未几,改元民国,袁世凯窃得大总统职位,根据著名教育家蔡元培的建议,任命严复为北京大学的第一任校长。当时北大共有学生五百余人,于1911年5月15日开学。严复就任后,于北大的规制颇有更张。如将经学、文学两科合并为一,改为文科,还自任文科学长。后来蔡元培在评价这一改革时,认为严复所为,与德国之“新大学不设神学科相类”,可见其意义之重大。
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当时严复任总统府外交、法律顾问,还应邀参加约法会议和政治会议,每天都要把战事情形译送总统府备览。帝国主义之间的你争我夺,动摇了严复对西方文化的信仰。这时他已明白看出,“彼族三百年之进化,只做到‘利己杀人,寡廉鲜耻’八个字”。“西国文明,自今番欧战,扫地遂尽”。“平等、自由、民权诸主义……乃至于今,其弊日见,不变计者,且有乱亡之祸”。这就是说,中国若再盲目取法西方的自由、民主、平等,只能是自取祸乱。
就在这时,袁世凯上演了一出复辟帝制的丑剧,严复也因此一度陷入泥潭。
关于严复与袁世凯的关系,历史上便有些瓜葛。袁世凯出任直隶总督期间,慕于严复的大名,曾再四相邀,屡致延揽之意。
但严复深知袁的为人,采取了萧然自远的态度。袁对此很是不满,说:“严某纵是圣人复生,吾亦不敢再用。”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光绪帝和慈禧太后先后死去,由光绪帝的侄子溥仪继位,其父载沣辅政,称摄政王。载沣对袁世凯在戊戌政变时出卖其兄光绪的事一直衔恨在心,所以上台后便把身膺内阁总理大臣兼外务部尚书的袁世凯开缺,要他回籍养疴。对于袁世凯的能力,严复是了解的,彼时新君继位,用人孔殷,严复认为“项城(指袁世凯)乃朝廷柱石,奈何自毁栋梁”。这些话传到袁世凯的耳朵里,被认为是知己之言,遂使前嫌冰释。所以袁世凯一上台,严复就当上了北大校长,并非出于偶然。
及至帝制议起,时为袁世凯心腹人的杨度奉命组织筹安会,网罗社会名流,为复辟制造舆论。严复硕学高才,名满都门,自然是首选的对象。对于那时国体的变更,严复是有看法的,他曾说过:“人民程度不及,徒有共和之名而无其实。”无奈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有人遂把此话告诉了杨度,说:“此人若为我用,则帝制增色不浅。”于是杨度屡赴旧刑部街严复家中,表示“非得公为发起人不可”。甚至不待严复同意,即署名为筹安会的六位发起人之一,且名列第三,并很快见诸报端。严复得知这一情况,预感到大势不妙,想逃回天津租界,但门外早为荷枪实弹的军警所监视,只好杜门谢客,拒绝与外界往来。几天后,梁启超在报上发表文章《异哉!所谓国体问题》,在社会上引起极大轰动。袁世凯乃密令总统府内史夏寿田携支票四万元前往严府,丐严命笔反驳,为严所拒。最后改由孙毓文代笔。
帝制运动失败后,惩办祸首之议,盛倡都下,不少人劝严复外出躲避,但此时他的态度却很坦然,说:于复辟一事,“吾一言未发,一字未写,俯仰无愧,虽被刑,无累神明,庸何伤?”不过严复究竟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他在事后检讨此事时,给了自己十六个字的评价:“当断不决,虚与委蛇,名登黑榜,有愧前贤。”晚年的严复,从一生的奋发努力和坎坷经历中,得到了太多太多的感悟。这时,他终于认识到,一个国家要想推行近代化的政治体制,需以全社会的智识和文明程度为转移。即使西方一切都好,如果无条件地搬到中国来,也是非常危险的。要想拯救纷乱的中国,首先需要建立一个历史有过的那种强有力的中央政府。这一观点,就是后来流行于西方反过来又为不少中国学者所接受的“新权威主义”。其次,是要用时代的眼光,重新审视中国固有的文化传统和儒家学说,“鄙人行年将近古稀,窃尝究观哲理,以为耐久无弊,尚是孔子之书。四书五经,故[固]是最富矿藏,惟须改用新式机器发掘淘炼而已”。严复说这些话的时候,已是64岁的人了。
晚年的严复,身体和精力日渐不逮,自感“精神益断,喘咳支离,每执笔临纸,则昏沉欲寐,万不能如往日之神思锐猛,甚可哀也!”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停止那终生都在迈进的脚步,这就是不断地向前追求。严复虽然没有了年轻时的激进与激烈,但他毕竟回到现实中来了。1921年秋,69岁的严复自觉病深,手缮遗嘱,交与儿孙。其中有三句话,是他一生经验与阅历的总结,说得十分恳切:一、中国必不亡。旧法可损益,必不可叛。
二、新知无尽,真理无穷。人生一世,宜励业益知。三、两害相权,己轻,群重。不久,便病逝于福州郎官巷寓所。
严复属于最早一批向西方寻求真理的中国人,可惜的是,他没有找到马克思主义,没有找到社会主义,所以中国没有、也不可能跟着严复的思想走,而是严复最终迁就了中国的现实。大学人严复一生对中国的学术、对中国的思想文化贡献是巨大的,但他所走过的曲折道路,又是非常值得今人回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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