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称他为“平静的乔万尼”,因为在不幸面前他能保持愉悦的心情。而且还能把他的愉悦传给别人。当他置身于由于生活的单调而感到厌倦的一群女人中间的时候,他就为她们消愁解闷。他发现世上最有趣的东西莫过于一个动听的爱情故事了。他注意到,一个女人的最大乐趣就是拨弄感情的火焰。如果她怕烧伤手指,那么,阅读其他女人的玩火经验也会带给她同样的乐趣。他说,“由别人代表自己去恋爱”几乎会使人同样地激动兴奋,而又没有亲临其境的种种危险。“不够大胆的姐妹们喜欢设想她们自己在做着那些大胆的女人所做的事。”薄伽丘要为他那些不够大胆的姐妹们的想象提供素材,因此成了现代小说的创始人。
薄伽丘的小说就像一幅意大利风景画那样丰富多彩、别致动人。月夜般银色的笑意;草原般宁静的美;溪流般冲劲十足的幽默;曲径通幽处的另一番天地;妒恨引起的风暴;瞬息而过的忧伤;以及仁慈的普照大地的阳光——这些都是他用以创作故事的材料。他的世界是一个红日高照下的清醒的世界。一幅中世纪的风景画,上面有许多体格匀称、精力充沛的人物——一些谈吐自然、感情炽热的男女,尽管世纪的长河把他们与我们隔绝开来,我们今天仍然可以看到他们的形象,听到他们的言语,享受到他们的乐趣。
乔万尼·薄伽丘生于意大利诗人但丁生活的时代(一三一三年),是佛罗伦萨一个商人的私生子。他最初接受的是教会的神秘主义教育,不久就放弃了这种神秘主义,接受了生活的现实主义。在学校里,他受的教育相当马虎,只是接触了一下古典文学,十岁那年就到巴黎一个商人那儿当上学徒。几年以后,他成了父亲的推销员。但是他酷嗜阅读,却打心眼里对推销商品感到厌倦。“这个小淘气,”父亲抱怨道,“买的书比他卖的货要多得多。”他爱好学习是出于本能,所学到的文学知识要超过当时大多数大学毕业生。他不仅熟悉文学作品,也熟悉生活,在写诗和恋爱两方面都很拿手。喜欢与书籍为伴,也喜欢与女人厮守在一起。至于薄伽丘家的生意,“让我爸爸去料理吧——他的血管里流着金黄色的液体,我的血可是红的。”
父亲没有能把儿子培养成商人,失望之余,决心让他成为律师,把他送进了那不勒斯大学。在学校里,薄伽丘十分用功——就是对法律课程很不热衷。父亲给他的津贴相当优厚,因此他有条件去尝试各种知识的果实,特别是禁果。当时,态度比较严谨的年轻人,在但丁的影响下,都在探讨地狱、炼狱和天堂的奥秘。在这三门课程之外,薄伽丘又加了一门——由于这一门功课最有人情味,在他看来也最有兴味——就是人间的奥秘。但丁和彼特拉克使世界的注意力转向比特利斯和劳拉之间的超脱世俗的爱情。薄伽丘使自己的目光——以及心灵——转向对西西里王罗伯特的私生女玛丽娅的爱恋。他陷入这个情网中时是二十八岁,当时玛丽娅已经结婚;在薄伽丘的放荡不羁中,一个合法的丈夫只不过是一场不合法爱情的小小障碍。他给她起了个富有诗意的名字:菲娅美达(小小的火焰),不顾一切地让自己在窃取到手的、她的爱情的火焰旁边得到温暖。但是他加倍偿还了她的恩宠:写了一部以她的名字命名的小说;在他的代表作《十日谈》里,有一个主人公也用了她的名字。
尽管薄伽丘是今世的信徒,他——时代的真正产物——对来世也有着浓厚的兴趣。他写了一本《但丁传》,但是写得很糟。薄伽丘在人间的喜剧中陷得太深,无法理解但丁的神圣的喜剧。在精神方面,他看不清他要描绘的这个人的形象。他羡慕但丁的诗,对于但丁的神学却十分淡漠。他想重新点燃但丁的宗教的火焰,结果只煽起了一道神秘主义的烟幕。他把神学称作“上帝的诗歌”。但是由于对上帝的存在抱怀疑态度,对上帝的诗歌的真实性也就感到不可置信。薄伽丘的《但丁传》在意大利文学中敲响了一个动听的音符,但这个音符是不清晰的。这是一个内心深处不信神的人所写的、试图歌颂中世纪宗教信仰的一部作品。
继《但丁传》之后,薄伽丘又做了几次文学创作方面的尝试——敲响的音符仍然不够清晰。在他那个时代,文学体裁倾向于冗长、做作、过于华美。薄伽丘的文风却朴实自然,真挚坦率。当他企图像别人那样故作姿态时,他总是失败的。当时风行的那种装腔作势的散文和诗歌在他的笔下显得很不协调。他的一部浪漫主义的长篇小说《菲洛柯洛》只不过像是在泥岸之间缓缓流过的一条长河,丝毫没有动人之处。薄伽丘还没有学会写作,还不能像他说话的时候那样自然、富有生气。他对学究式的措辞用语过于热衷了。在《菲洛柯洛》里,夜幕绝不会悄悄地降临,而总是伴随着嘹亮的号声与落日的光华,正如“太阳神的骏马在一天的劳累之后,把冒着热气的身子投进西方的海水中”那样。这部小说里的人物都是些怪物。他们从来不用自自然然的声音说话,总是对我们大喊大叫。如果他们要喝水,也得先发表一通辞藻华丽的长篇演讲,说他们是如何如何口渴。薄伽丘的语言仍然笨拙庸俗,他在模仿比他低劣的前辈文人。而不是在表现他这个比较优越的本人。他喜欢用晦涩难懂的希腊文或拉丁文的复合词,而不用简单易懂的意大利文。《菲洛柯洛》是现代小说的粗陋的原型,通过这部作品,薄伽丘给读者的印象是第一流的古典文学作者,第二流的浪漫主义诗人。
《菲洛柯洛》尽管粗糙,却给作者带来大量经济实惠。读者欢迎小说。薄伽丘敲响了一个新的文学音符,受到读者大众的喜爱。他的散文体浪漫文学风行一时,在这种鼓舞下,他现在又进而尝试诗歌体浪漫文学。《苔塞伊达》是大致模仿罗马诗人维吉尔的《伊尼特》写成的一部史诗,像《菲洛柯洛》一样成功,也一样没有生气。这是一个并不相信英雄行为的人所写的关于英雄的作品。《苔塞伊达》展现了一幅宏伟壮丽但死气沉沉的画面——已经成为化石的一幕古代庆典。其中没有动态,没有生命。它含有诗歌的一切良好成分——就是没有诗意。这里有文学创作的才能,但缺乏热情的火花。
然而,薄伽丘逐渐学会了用心灵和思想进行写作。他的下一部作品《菲洛特拉托》比较接近当时的生活。薄伽丘在这部书里讲了特罗伊勒斯和克莱西达的故事;他第一次塑造了两个具有古代姓名、现代心灵的人物。他们的爱情是一种健康的、人间的感情,没有薄伽丘早期作品中使人物的感情僵化的那种装腔作势的华丽辞藻与令人厌恶的神秘主义。现在,薄伽丘已经回到文学中来。他开始研究生活,把视线从大理石的雕像上移到活生生的人的身上,这些人是他最了解、最喜爱的。在黑暗中摸索了若干年以后,薄伽丘终于找到了自己。让我们把这个欢乐的讽刺作家、这个学会了跟人们一起欢笑,而不是嘲笑人们的好性子的哲学家看上几眼吧!他用尖刻的机智向人们捅过去;又怕刺伤了他们,再用温和的幽默去加以抚慰。在我们朝着欣赏薄伽丘的天才的航程行进的时候,我们感到在《菲洛特拉托》这部作品里,我们已接近目的地。我们已经看到从他天才的园林里飘来的几片落叶和几段枝丫。我们听到真正的薄伽丘、《十日谈》未来的创作者的声音,这声音对我们谈到爱情:“哦,想一想那些可悲的吝啬鬼吧,他们找情人们的岔子,硬说赚钱比谈情说爱有意思。让他们问问他们自己,一辈子的聚敛是否能像片刻的爱情那样带给他们同样多的快乐。他们会回答说,‘是的,’而他们说的并不是真话。他们嘲笑爱情,管它叫‘痛苦的疯狂’。但是在他们聚财的时候,却让真正的欢乐从手指缝里滑了出去。他们的钱财可能转瞬即逝;而一旦尝到爱情的滋味,则欢乐永存。愿上帝把忧伤降到吝啬鬼身上;把他们聚敛的钱财让情人们享有!”
学者薄伽丘慢慢地变成了诗人。他准备放弃对知识之神阿波罗的忠诚,转而信仰爱神维纳斯。在他的下一部作品《爱情的幻影》中,我们可以看到他朝这个方向又迈进了一步。虽然这本书是在但丁诗歌的启发下写成的,但是远远不像但丁那样“抽象地反映了幻想中的天堂”。相反的,它非常具体地反映了现实的人间。但丁从肉体升华到精神,薄伽丘从精神下降到肉体,在下降的过程中,他虽不够崇高,但更加富有人情味,这是可以理解的。薄伽丘世界中的女人由于不够完美,所以比但丁天堂中的天使更为有趣。但丁笔下的天使引起我们的羡慕,薄伽丘笔下的女人激起我们的同情。“她们和我们自己是多么相像,因此是多么可爱呵!”薄伽丘传播了一种新的福音——人类爱情的福音。“爱不再是罪过,而是欢乐。”
薄伽丘在学着描写具有难以捉摸和罪孽深重的魅力的“永恒的女性气质”。他不仅向我们显示了她们单纯的语言,也显示了他们不太单纯的思想。在下面这首诗里,我们看到十四世纪意大利女人的真实写照:
在绿茵如毯。百花争艳的田野上,
一口清澈见底的水井旁,
三个姑娘坐在那儿诉说衷肠。
各自捻着一根树枝,
遮住俊俏的脸儿,
绿叶在金色的鬓发上投下影子,
起而又息的和风吹过,
两种可爱的色彩相互交织。
片刻之后,一个姑娘说,
“假如在下一次钟声敲响以前,
我们的情人来到这里,
你们想,我们该逃走还是害怕?”
另外两个回答说,“有了这样的好运,
却偏偏要躲开,那真是傻瓜。”
诗里坦率地表露了一种自然的感情,是现实主义的交响乐序曲中的和音——许多批评家会把它称作现代文学中现实主义的粗音调。
薄伽丘在《考巴西奥》中又敲响了一个更为清晰的现实主义的坦率音符。诗人被一个风流寡妇抛弃,他第一个冲动是想自刎,但是他太热爱生活,所以制定了一个比较聪明的计划,要用他的机智去打击这个不忠实的女人。这个故事的主题相当粗俗,但讽刺效果是好的。薄伽丘愈来愈接近《十日谈》所表现的精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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