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蘑菇云开在野马镇。
马万良在高处,他看见。
很多人都往洞里钻。他们不能看外面的光,一看,眼就瞎了,也不能听洞外的声音,一听,就会变成聋子。要命的是,他们不能露出身上的肉,如果那样,身上的肉见风就化。他们把身体压得很低。特别是马万良的小儿子马涛,他几乎变成一根麻花,这里夹着姐姐的一只手,那里插着哥哥的一条腿。他拼命地往地上贴,触了电般地抽动。上面的人都羡慕他的位置,因为他的位置看起来比较安全。如果洞里只有一个人活下来,肯定是他。他们都想和他争。马万良的老婆刘一梅,大女儿马青、大儿子马进、小女儿马兰护着马涛,抵挡从不同方向伸向马涛的手。公安黄少烈以为这里是他的办公室,而所有的人都是他看管的坏分子,他叫他们排队,没有一个人听他的。他把怒火撒在马涛身上,要将他铐住。马进用头一顶,黄少烈的几颗牙齿伴着点点血珠,飞了起来。洞里的人一阵惊呼,暂时忘掉即将到来的麻烦……
一阵风来,把蘑菇云吹成薄薄的灰尘,也把马万良眼前的场景吹没了——他有这个毛病已经好多年,这源于他当年看的关于原子弹爆炸的电影:蘑菇云升起的时候,十几架石磨同时转动的声音由远到近,眼前的地平线,突然就没有了根基,像床单一样飘了起来,瞬间飞沙走石——马万良脑子里经常出现这样的场景,有时在山上看见野马镇的炊烟,他都能看出蘑菇的形状。由蘑菇的形状,他又想到自己的儿女们,心头不由得一阵揪紧。
今天自然也不例外。
好在灰尘随风飘逝,眼前的场景清晰起来:
一百个人在抢砖。
在抢砖的人群中,马万良首先看到自己的老婆刘一梅。刘一梅抡着一根木棒,把自己变成圆心,这个呼呼生风的圆圈使人靠近不得,她的两个女儿马兰和马青灰头土脸,在她脚下急急地把砖头码整齐,不仅如此,她们还用粉笔飞快地在砖上写字,他知道她们在砖上都写了些什么——她们在砖头上写他的名字,这样一来,谁都不敢来抢。
马万良在抢砖的人群里没有看见他的三个儿子,马进、马宏和马涛。他皱了皱眉头,在心里骂:败家仔,关键的时候不见人影,要不然,不光是火灶的砖,连水池的砖都有了!
转眼之间,语录塔的砖被一百个抢砖的人整整齐齐地码在地上——今年野马镇很多人家的灶台,将告别泥巴。用这样的砖砌成的灶台,可以用上十几二十年。
马万良看见刘一梅和马青、马兰的脸上挂着相同的愉快的表情。心想,她们不愧是他的老婆和女儿。
相比之下,公安黄少烈就显得孤单了很多,他站在人群中间,脸比青菜还青。这也难怪,不管他做出什么样的动作,不管他说出什么样的狠话,这一百个抢砖的人就是不听他的,他的嗓子都喊哑了。开拖拉机的郑天华见他喊得很辛苦,就对他说:“黄公安,你就不要再喊了,这些砖,又不是拿来砸人的头,是拿回去砌火灶,你不要紧张嘛。你看,连蒋利都抢,你还喊什么喊?!”
蒋利是整个野马镇最听话的人,平时只要看见黄少烈,他就像马万良一看见灰尘就想到蘑菇云那样,脚会主动地打飘。现在,连蒋利都豁出去了——他狠狠地用石灰粉撒在他脚下的砖头上,边撒边说:“撒了灰的砖都是我的,你们不要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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