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资治通鉴》的关键词
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公元前403年)
初命晋大夫魏斯、赵籍、韩虔为诸侯。
公元前403年,周威烈王发布了一项人事任命:魏斯、赵籍、韩虔三人由大夫晋升为诸侯。
我的老乡司马光慧眼独具,选择这一年发生的这一件事,开始他的鸿篇巨制《资治通鉴》。
为什么单挑这事呢?
元代有位历史学家叫胡三省,他之所以能成为历史学家,就是花了几十年的时间对《资治通鉴》进行了注释。胡三省解释说:魏、赵、韩三家世世代代为晋大夫,都是晋国的高管,突然宣布要拆分晋国,重组资产,都做法人代表,负责天下秩序的周天子威烈王不但不能诛除他们,反而答应了他们的无理要求,这是奖励鲸吞国有资产自己给自己分股份的奸臣,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天下大乱都是从这儿发端的。司马光的《资治通鉴》从这儿开始,没有别的原因,就是要强调“名分”的重要性。
事实上,魏、赵、韩早就不听晋侯的招呼了,他们已经代替老板行使权力了,到周王这里只是履行一个手续。当时的周威烈王只是名义上的共主,没有强制执行的实力,他自己都被强势的诸侯国挤一边去了,而现在晋国又被家奴瓜分,他拿什么诛除奴才的奴才呀?!
上古三代,夏、商、周,和秦汉的差距那还是相当的大,更遑论唐、宋、元、明、清了。差距不是“奴隶社会”和“封建社会”这么概念化,而是社会经济的发展水平,以生产力为标志,差一大档次,那是“青铜时代”和“铁器时代”的差距。特别是交通和通信,就现在我们还有“交通基本靠走,通信基本靠吼”的地区。那时,周天子根本没有办法实行有效的行政管理,各村的地道都自己挖,各国的事务都自己管,大家只是遥尊周王为老板而已。
司马光花了十九年的时间编撰《资治通鉴》,基本上是在客观地讲述中国帝王家的故事,但遣词用字是很讲究的,这叫春秋笔法,很鲜明地表明了自己的政治立场和历史观,每到忍无可忍的时候,他也会站出来直接发表评论。因为这部书一开始就是写给皇帝作参考书用的,没有打算出版赚银子,所以司马光的评论都以“臣光曰”开头。
在一句话说完“三家分晋”这个史实后,司马光来了第一篇“臣光曰”, 这篇“臣光曰”比较长,有一千多字,我们也可以把它当成《资治通鉴》的序言来读。他在“序言”中夹叙夹议,一边有选择地讲述了晋国分裂前的故事,回顾了一下过去;一边用选择过的历史事实证明自己要强调的东西是多么重要,这个东西叫“名分”。我们现在说“民主是个好东西”,司马光说:“名分是个好东西。”
司马光讲的“名分”,核心内容就是孔孟等老前辈宣传了N年的“父父子子君君臣臣”。
屁股指挥脑袋,立场决定观点,司马光曾是大宋国的领导核心成员之一,他著书的目的就是为了维护大宋的稳定,他花了十九年的时间,披阅了无数史料,编撰了这部中国历史上地位崇高的巨著,目的是给皇帝们提供治理国家的历史经验。《资治通鉴》皇皇二百九十四卷,我看到的中华书局版有六百万字(包括胡三省的注释),厚厚二十册,读起来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所以,司马光一开始就为我们提炼了一个关键词:“名分”。
中国古代的立国之本和执政之基就是一个字“礼”,就是严格的等级制度,礼纪纲常,绝对碰不得。皇帝再浑蛋,臣民们只能“守节伏死”,既不能弹劾罢免,更不能杀头枪毙,“礼”就是这一切的维系。统治者用“名分”确立等级、维护等级,经过长期的宣传教育,久而久之,就是要让老百姓明白:天地君亲师,哪样也碰不得,安分守己是我一生唯一的选择。
孔夫子老人家说:“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这是中国政治生活的三段论,大家克制自己的欲望,就能建立“礼”的秩序,有了这个稳定的秩序,就能建立起以“仁”为内涵的和谐社会。孔夫子建立的逻辑,实践起来有难度,首先大家都能够“克己”难度就很大,就算全体老百姓遵守“礼乐制度”,是不是就能达到“仁”的终极目标,我看也成问题,碰到一个不仁不义的浑蛋做皇帝,以万物为刍狗,我们怎么办?
司马光提炼了一个关键词以后,就开始讲故事了,历史是客观的,起码他参考的两百多种历史典籍的文本是一种客观存在,他讲完回头就会发现,他强调的“名分”在后来一千三百六十二年(公元前403年到公元959年)的历史进程中,并没有真正得到落实,他的读者反而给《资治通鉴》提炼了一个更准确的关键词:“相斫(zhuó)”,也就是“相砍”。
人人是刀斧手,个个是权谋家,“天下以智力相雄长”,治世,大家内部相砍;乱世,天下人人相砍。有的不分青红皂白,抡起来就砍;有的权谋算尽,专找关键部位砍。
2. 宁要社会主义的草
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公元前403年)
(光曰:)……是故以微子而代纣,则成汤配天矣;以季札而君吴,则太伯血食矣。然二子宁亡国而不为者,诚以礼之大节不可乱也。故曰礼莫大于分也。
司马光开始一边叙述三家分晋前的故事,一边发表评论,我们就他提供的史料和观点也来个现场点评。
司马光说:“君臣之分当守节伏死而已矣。”意思就是坚守自己做奴隶的本分,即便到了连奴隶也做不上的时候,干脆就找个凉快地儿死了算了,不要给领导添麻烦。为了证明这一点,他找了两个例子:一个是殷之微子,另一是吴之季札。
微子是殷商天子帝乙的长子,帝乙欲传位于他,但太史官说:“有妻之子不可立妾之子。”中国老早起就有红旗不倒彩旗乱飘的问题,所以儿子们就有嫡庶之分。帝乙一看规矩不能坏呀,只好放弃优秀的微子,传位于历史上有名的暴君纣,这个纣王暴虐无道,看过《封神演义》的都知道,把殷商折腾得灭亡了。
季札是吴国国君寿梦的幼子,寿梦欲立季札,季札坚决不肯,于是立了长子诸樊,诸樊死的时候,又立了二弟馀祭,诸樊想,咱兄弟火炬传递,国君的位子最终总能传到四弟季札手里(这种事越想越觉得没有可能性)。季札一看,哇,好危险,不能待了,于是玩消失了。事实是,还等不到传递到季札,诸樊的儿子和老三馀昧的儿子已经拿起刀枪练起来了,根本不体恤老哥几个的良苦用心,最后吴国灭亡了。吴国列祖列宗在地下再也享受不到子孙的丰富祭祀,成了阴间的贫困户。司马光讲:“以微子而代纣,则成汤配天矣;以季札而君吴,则太伯血食矣。”就是这个意思,但是就这样,司马光依然认为,微子和季札的做法是正确的,“二子宁亡国而不为者,诚以礼之大节不可乱也”。故曰:“礼莫大于分也。”
咱们姑且按司马光的逻辑推演:如果选择了微子,殷商不会亡;如果选择了季札,吴国也不会亡。但是,因为选择他们都不合乎礼,所以只能放弃。只要合乎礼,即使两家都完蛋了,也是正确的;不合乎礼,即使国家得到英明君主,可以兴旺发达,那也是不对的。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看来,“形而上学猖獗”(毛泽东语),我们是有传统的。
司马光本来想从正面给我们讲礼的重要性,但是我们看到的却是最为荒谬的两幕,明知选择是错的,要导致亡国,但为了恪守所谓的礼,非要把脑袋往石头上撞。
历史的荒谬还不在于礼制的僵化,其实这种僵化往往只存在于儒家的政治文化里,存在于孤芳自赏的上三代美好传说中。
严酷的事实是:礼崩乐坏已经很久了。
别的不说,在接班人的问题上,“礼”从来都不是野心家的障碍,一切所谓的礼乐制度都可以通融,要不干脆就弃如敝屣。如果万一碰到了犟骨头如明代的方孝孺之流,坚决不肯通融,直接拿刀砍就是了。中国历史上曾发生过多次“禅让”,“禅让”是韦小宝所谓的“鸟生鱼汤”(尧舜禹汤)的光荣传统,后来,多次被活学活用,非要让野心家遵守名分,他们的对策还是有的。
3. 只能物质奖励
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公元前403年)
(光曰:)夫礼,辨贵贱,序亲疏,裁群物,制庶事。非名不著,非器不形。名以命之,器以别之,然后上下粲然有伦,此礼之大经也。名器既亡,则礼安得独在哉?昔仲叔于奚有功于卫,辞邑而请繁缨,孔子以为不如多与之邑。惟名与器,不可以假人,君之所司也。政亡,则国家从之。卫君待孔子而为政,孔子欲先正名,以为名不正则民无所措手足。夫繁缨,小物也,而孔子惜之;正名,细务也,而孔子先之。诚以名器既乱,则上下无以相保故也。
司马光先生继续用历史来演绎“名分”的至尊地位。
《左传》记载,卫国孙桓子率领军队攻打齐国,结果大败。新筑人仲叔于奚救了孙桓子一命,孙桓子还不错,想报答救命恩人,决定赏赐于奚几座城池,特许他在那里收税收费收保护费,五十年不变。所谓食邑,就是封地,也叫采邑,士大夫在食邑内享有统治权力和收费权,连土地带人民都属于食邑主。食邑可以世袭,当然也可能在兼并和战争中丢失掉。“五十年不变”当然是个玩笑话。秦汉以后推行郡县制,皇族子弟和功臣虽然也有食邑,但在其封邑内渐无行政权,仅有收取赋税的权力。
孙桓子的奖赏没想到被于奚婉言谢绝了,估计这位老兄特有钱,不在乎物质奖励,他提出来要在自己的马车上装饰“繁缨”,这应该是一种贵族身份的标志物。孙桓子一听不用花银子就能办事,有这样的好事,于是马上就爽快地答应了。
孔夫子听到这件事后发表了评论(能让孔夫子亲自评论的时事新闻不是很多哦):“不如多与之邑。惟名与器,不可以假人。”孔夫子认为,于奚的要求已经不是简单的物质利益,而是“名器”,是一种政治待遇,是一种身份地位,这个东西是世袭传承的,不能随便给平民老百姓。
按道理,救了国君,功劳是大大的,奖赏一个贵族身份也是正常的。现在英国就玩这一套,对国家和社会有贡献的,奖赏个贵族爵位,颁发个勋章,惠而不费,我看挺好。记不得哪位西方高人说过一句话:“对有功国家者,授以其荣誉,而不要给予其特权。”
问题是,中国古代的“繁缨”和英国的勋章不一样,如果只是一种单纯的荣誉就简单了,在中国,功勋和荣誉往往要和官衔级别挂钩,官衔级别往往又和特权挂钩。所以,“繁缨”不是一个简单的荣誉问题,搞不好“繁缨”比食邑的利益更大,先贵后富比之于勤劳致富成本更低、路径更短。
打孔夫子记事的时候起,中国就已经礼崩乐坏了,作为一个文明古国,却没有真正的贵族。所以现在看到日本、英国有华族贵族,贵族还有族徽族旗,讲究得很,我们权当异域风情看待了。
中国的贵族都是官僚演变而来的,官宦三代,才懂穿衣吃饭。问题是,中国做官何其难,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有的连三世都混不到,就被罢官抄家了,像《红楼梦》里的贾家,一听到宫里来人,就吓得提心吊胆。中国社会没有中间层,华丽的皇族像一个黄金打造的屋顶,但是支撑这个金顶的,不是木头,更不是石头,没有相对稳定并且有一定数量的贵族阶层,而是由千千万万个小农组成的秸秆,秸秆被压得撑不住劲了,就自己点燃,变成烧熔金顶的烈焰。
中国的历史就是这样,一方面强调名器贵重不可与人,一方面卖官鬻爵又史不绝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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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肉青年(网友)
★几年前,我们因为读到柏杨版资治通鉴而感到庆幸,因为我们发现了新的看历史的视角;现在,我们同样因为发现这本书而感到庆幸和欣喜,作者虽名不见经传,但同样视角独特,设想大胆,读到关键处,常有神来之笔令人击节。在现在这个草根质疑权威的年代,大多数人茫然不知所措,只是怀疑哪里不对,却说不出来,甚至有人知道却不说;而在这里,作者知无不言。
——秒度辉(网友)
★本书是复原历史现场,解读权术、权谋和权力的一部大书。翻开《资治通鉴》,除了阴谋,就是杀伐,怎样排除异己,怎样消灭敌人,用鲜血写成的经验教训历历在目。本书用今人的视角、生活体验及现实发生的事例,重新解读《资治通鉴》,教你从历史中汲取智慧,掌握人生最简易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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