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一书在汉代与《尔雅》、《孝经》并列为小学,属童蒙读物。《汉书》屡言之。比如汉昭帝始元五年的诏书中就称:“朕以眇身获保宗庙,战战栗栗,夙兴夜寐,修古帝王之事,通保傅,传《孝经》、《论语》、《尚书》,未云有明。”可见《论语》是当时皇帝必做的功课。到了宋代,《论语》的地位不断上升,隐然有超过《春秋》和《易经》的趋势。尤其自朱子注《四书》后,《论语》更是成为儒家第一经典。在对于整个民族文化的影响力方面,近人将其与西方的《圣经》相比类,不无道理。《论语》文辞简约,与西方哲学讲究逻辑和系统的著述相比似乎显得零散、破碎,但却开辟了我国特殊的思想表述方式和文学样式,无论是《世说新语》、唐人传奇,还是理学语录,其中《论语》的影响均清晰可见。
《论语》中不乏极其铺陈的章节。“子路冉有公西华侍坐章”三百一十五字,有议论,有抒情,有渲染,洋洋洒洒。但如“子曰:刚毅木讷近仁”和“子曰:德不孤,必有邻”这两章,每章仅八字。又如“子罕言性与命与天道”也只九个字。仅从字数的多寡和文体的繁简,就足以看出《论语》各篇、各章的收集和编纂出自不同人之手,而且完成于不同的历史时期。事实上,自唐代开始,就有人质疑《论语》是否是于一时、一地,由一人(或同一群体)辑录和编纂的。柳宗元在《论语辨》上篇就怀疑《论语》后十篇多出自后人之手:“孔子弟子,曾参最少,少孔子四十六岁,曾子老而死,是书记曾子之死,则去孔子也远矣。曾子之死,孔子弟子略无存者矣。吾意曾子弟子之为之也。何哉?且是书载弟子必以字,独曾子、有子不然。由是言之,弟子之号之也。”柳宗元的证据有二:一是时代问题,二是称谓。既然《论语》记载了曾子临终之言(见“泰伯篇”第三章),足见有些编者晚于曾子。另外,《论语》书中只有有子和曾子享有“子”的尊称,编者想必是晚辈弟子。因此,柳宗元的结论是:“孔子弟子尝杂记其言,然而卒成其书者,曾氏之徒也。”
宋代理学鼎盛,《论语》更是成为“寻孔颜乐处”最直接的途径。宋儒多借《论语》阐发至精至微的义理,但讲求义理之余,也难免会涉及零星的考证。莫说二程和朱子,甚至连陆象山也采用柳宗元的说法。比如他在《语录》中(卷上)曾说:“夫子平生所言岂止如《论语》所载,特当时弟子所载止此尔。今观有子、曾子独称子,或多是有若。曾子门人。”在另外一处,象山又露出睥睨一切的劲头:“观《春秋》、《易》、《诗》、《书》经圣人手,则知编《论语》者亦有病。”可见他连孔子弟子也不放在眼里。到了考证之风大炙的清代,更有崔述(1740—1816)对孔子生平行事以及《论语》做了更详细的考订。崔述被“古史辨派”尊奉为最富于科学精神和怀疑精神的天才人物,他对古籍的研究更为大胆。他认为《论语》前十五篇虽然偶经后人点窜,但是大体上“义理精粹,文体简质……盖皆笃实之儒,谨识师言,而不敢大有所增益于其间也”。而《论语》后五篇疑点甚多,比如“季氏篇”,崔述就认为“文多俳偶,全与他篇不伦”。而“微子篇”则是“杂记古今轶事,有与圣门绝无涉者”。故而他断定后五篇“皆后人之所续人”(俱见其《洙泗考信录》和《论语余说》)。
以顾颉刚为代表的“古史辨派”虽然继承了崔述的衣钵,但是辨伪的火力主要集中在《易经》、《诗经》、《老子》等其他先秦古籍上面。六卷《古史辨》涉及《论语》的文章寥寥无几。1998年,两位美国汉学家E.Bruce Brooks和A.Taeko Brooks出版了《论语》最新的英文译注本,将对《论语》的考证又向前推进了一步。这两位美国学者的中文名字十分雅致,前者叫白牧之,后者叫白妙子(以下合称白氏)。白氏自拟的中文书名是《论语辨》,他们还将此书题献给崔述,俨然是崔东壁的私淑弟子。
虽然学者们对《论语》各篇成书年代早有议论,但无论是中国学者(如康有为、钱穆、杨伯峻),还是西方的译注者(如Arthur Waley),都一律遵从今本《论语》的篇章顺序。“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哪怕不曾通读《论语》全书的人也知道这是《论语》的开篇。但是,白氏已不满足崔述的发现,不满足仅仅将《论语》后五篇判为“伪作”。他们的做法是,将《论语》一书“大卸八块”,然后根据自己的考证将这二十篇依年代早晚重新排列顺序。白氏的英文书名直译过来就是《原本》,他们正是要试图恢复《论语》的原貌。结果,在白氏的译本中,原本排在第四的“里仁篇”赫然出现在全书之首,而深入人心的“学而篇”却被“放逐”到第十五位。一般认为《论语》一书大约完成于孔子去世(公元前479年)后五十年的时间内,也就是说,到公元前430年前后,《论语》一书已大致有了今本的规模。但是白氏却将《论语》最后一篇定为公元前249年左右,即鲁国被灭之后的那几年。这样一来,《论语》一书经过了两百三十年的时间才宣告完成。
白氏重排《论语》篇次,乍一看令人错愕,其实仔细看去,他们并非将今本彻底打乱。因为照他们的编排,从“里仁篇”到最后的“尧日篇”次序依旧。白氏的创见是认为今本《论语》的头三篇“学而”、“为政”和“八佾”乃是后来的儒家学派置于全书之首,他们不过是将这三篇恢复到原初的位置上。他们最有争议的观点是将《论语》二十篇“平均分配”到从孔子去世到鲁亡国这两百三十年的时间段内,因此每一篇相距大约十年的时间。白氏认为《论语》一书不是孔子的言行录,而是“早期儒学的历史”,也就是说是孔门思想演进的记录,这乃是全书的要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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