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天下》分析方术和道术,李零先生认为这里所谓的方术是古代的技术,即数术方技和治国用兵之术,而道术是指思想,百家之学就是从道术当中分化出来的。(《人往低处走》)但从《庄子·天下》的上下文来看,道术和方术似乎并非截然两类,而是整体与部分的关系,所谓方术也就是道术的“一个方面”。《庄子·天下》说,现在的诸子百家之学其实都是古代圣人之道散落的遗存。在上古的黄金时代里,一切都是完备的,那些道术、法规、典章制度现在仍然散布天下,被诸子百家们经常称引。但是,世道大乱了,天下之人各执一端,割裂了古时候那完备而浑然的道术,却以为自己所持的就是全部。这个说法虽然很有些理想色彩,却很可能说中了一个要害:诸子百家的学问很有可能都是来源于古时的官学,每种官学都是一个整体的政治格局中的一个有机部分,后来礼崩乐坏,官学失守,私学兴起,本来属于上层社会的知识渐渐下及民间了,就像中国帝制结束以后,老百姓只要肯花钱,就也能吃上御膳了。《庄子·天下》接下来评论诸子的学问,都是先说古时候有某某学问,最近有某某人听说了之后很喜欢,于是按照自己的理解去学去做。而耐人寻味的是,《庄子·天下》通篇没提儒家,却基本都是道家;但若说这是道家的学术史呢,偏偏又是以墨翟师徒开头的。继续看《庄子·天下》,接下来的是宋钎和尹文,他们的风格介于墨家和道家之间,再接下来就是所谓先秦道家三个阶段的代表人物了。这个叙述顺序匪夷所思,再加上前边的疑点,令人感觉道家像是从墨家演变来的,甚至具备了明显的中间形态。这个疑惑现在只能搁置,接着看下去,《庄子·天下》便开始进入被冯友兰先生称为先秦道家第一阶段的几位名人了,他们是彭蒙、田骈和慎到。在他们的主张里已经有了反智主义的倾向,主张顺任自然,无知所以无忧。《庄子·天下》评论说,这些前辈对于“道”确实摸到了一点门径,不过还差得远呢。彭蒙、田骈和慎到,他们的身世比老子更加不可捉摸,只是因为名气不够大,所以得到的关心不够。上博简有一篇《慎子日恭俭》,看称呼应该是慎到一系的书,但内容近于儒家。而在司马迁的记载里,慎到、彭蒙这些人却被归入了道家的后学。就算司马迁说得对,但反智主义的思潮确实由来已久。早在春秋年间,社会上就有这样的风气了。——《左传·昭公十八年》记载了这样一则故事:曹平公死了,许多人来参加葬礼,鲁国的使者去拜会了周大夫原伯鲁,交谈之后发现他很不爱学习,回国后就把这事告诉了闵子马。闵子马说:“周王室将要发生动乱了吧。依我看,这种不学习的风气一定早就流行开了,这才波及到在位的大夫们。大夫们只对官位最上心,根本不明事理,以为不学习也没什么坏处,索性就不学了呗。这种人处理政务也一定是敷衍了事的。照这样下去,下陵上替,能不出乱子么!”后来果然出了乱子,原伯鲁的儿子也被杀了。这或许是史上最早的“读书无用论”,而《左传》显然是主张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所以后来才成为了儒家一系的经典。那么,从这段记载推测,有原伯鲁这样的想法却无权无势的人在社会上肯定还有不少,他们中的一些人会不会就成为道家的前辈,或者是否为道家的出现营造出了一种相当合适的思想氛围呢?其实,如果认真寻找道家的前辈,还是有些或隐或现之人的,那时候可不少很有思想的隐士。混乱的时代最喜欢造就英雄、恶魔和隐士。春秋是一个礼崩乐坏的时代,战国就更乱了。面对社会秩序的败坏,不同的人作出了不同的反应。有的人勇于变革,有的人勇于逃避。智识是不是万恶之源,这就成了一个值得讨论的问题了——《庄子·胠箧》说:“故天下每每大乱,罪在于好知。”如果按照“屁股决定脑袋”这个一贯的人之常情来看,屁股坐得高的人大可以呼吁“知识就是力量”,“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因为这至少可以制造出锋利耐用的杀人武器和铁桶一般的信息管理机制;屁股坐在地上而无可奈何的人就只能说说“无知者无忧”了,于是就有必要为自己的行为和处境找出合理的借口,最好是冠冕堂皇的理论依据,既可以自欺,又可以欺人。总之,人如果要生存下去,就有必要给心理找到平衡。事情就像约翰·塞尔顿的一段或许有失刻薄的描写:“我们总喜欢拿自己身上自鸣得意的长处去衡量别人。有位叫做纳西的诗人,很穷(诗人总是穷的),在街上看到一位市议员佩着金链、骑着高头大马迎面而来,就对身边的同伴不屑地说:‘瞧那家伙多神气!可他连一首素体诗也写不出来。’”(《闲谈录》)相比之下,中国先贤李斯在发迹之前曾向荀子学习帝王之术,毕业之后准备去秦国闯一番天下。在向老师辞行的时候,李斯说出了一番掷地有声的话:“人生最可耻的是卑贱,最可悲的是穷困。如果一个人一直处在卑贱和穷困里,却愤世嫉俗,厌恶名利,用‘无为’来标榜自己,这可不是士人的情怀呀。(《史记·李斯列传》)等多年之后,风光一时的李斯被押上刑场,不禁追怀起寒微时节和儿子一起牵着黄狗去郊外打兔子的恬淡生活了。但一切都已经晚了,这时候的他不知道可否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呢?在年轻气盛的李斯看来,所有“君子固穷,达人知命”的修养不过是失败者的扯淡,“清静无为”之类的说辞更是失败者对自己的涂脂抹粉。的确,要把一般人看上去都觉得倒霉的日子证明出优越感来,确实有些难度。或许部分地因为这个原因,道家的修身理论才那么玄妙高深,就像佛学大师们为了证明这个看似实实在在的世界为空幻、假有,便穷尽了古代思辨智慧所能达到的极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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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史系列:
《道可道:〈老子〉的要义与诘难》(2011)
《逍遥游:当〈庄子〉遭遇现实》(2011)
《思辨的禅趣:〈坛经〉视野下的世界秩序》(2011)
《自私的正义:正义观念的心理根源、经典谎言与两难问题》(待出版)
《古代的正义两难》(待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