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胡适留学美国,对美国政治发生浓厚的兴趣,他经历了美国两次大选,目睹了选举中大小许多活动,美国民主政治影响胡适一生。1914年发表的《政党概论》,是他从美(兼及英)国政党历史和现实中总结出的理论:政见分歧是政党的源起,政策以及所拥有的社会势力是政党的根据地,而政党的生存与发展则决定于国民之一票。所以,国民是监督政策之最高机关,国民是政党胜负之枢纽。反之,如果不是这样,国民不留意国事,不能监督政党,而任由政客左右,那国民就需要启蒙了,他的这个政治观点已然埋藏着文化启蒙的思路。1917年胡适回国后,又“幸运”地遭遇1918年中华民国“大选举”的一年,这一年有省议会、国会、大总统的选举,然而中国的青年(他们是中国的知识阶层,代表中国的未来)却是完全不知晓这样的选举,而任由既得利益集团——财神、军队和政客操纵和把握。胡适写《序曾琦君的〈国体与青年〉》,指出中国的这种黑暗政治是中国的“大耻辱”。政治的肃清不能指望政客自觉,中国的青年必须挺身而出,监督选举,爱护共和国体,维护公权意识。1921年胡适倡议《好政府主义》,认为政府是工具,是有组织的公共权力,那么就要“大家起来监督财政”,向政府算账,在文章里,他用具体的数字向政府一笔一笔地“算细账”,看看国家财政都用到哪里去了。1922年好人政府垮台之后,舆情责备王宠惠等没有计划,胡适发表《假使我们做了今日的国务总理》,详细分析并作出了一个解决目前问题的计划:一个关于政治的和财政的“计划”。读者诸君看看这“计划”做得详尽科学否?
风云变幻的民国,每年都有可歌可泣、可圈可点的“故事”,蔡元培辞去北大校长职务,国民党的“剿匪”事业,沪汉事件,“废止内战大同盟”建立,中国统一的路如何走,国民政府召开全国考铨会议,等等,对于中国发生的种种事件或者面临的大小问题,胡适均一一诊察,细细评析,并提出具体批评和建议。其诊断准确否?其“药方”对症否?读者诸君可自作判断。
作为一个学者,胡适密切关注国家大事,研究实际问题,剖析问题焦点,提出解决办法。作为一个独立的知识分子,胡适以自己独立的思考,贡献给社会大众和政府政党。现在读其文,犹见其披肝沥胆之赤诚,和实验主义的理性智慧。假使我们做了今日的国务总理走上不浪费不病民的大路政党概论
政党何自起乎?曰:起于政见之歧异。夫一大问题之发生,其中是非得失,殊未易言。持甲说者,固言之成理,持乙说者,亦未尝无所根据。即如美国所争之入口税则问题,持保护政策者,以为入口税则,宜用为保护本国实业之利器,故于本国所无之货品,则勿税之,而于外国货之足与本国所产竞争者,则重其税,期于遏绝其入口之路而后已,此一说也。其反对之者,则以为国家不宜利用入口税则为保护少数实业富人之具。国家征税,宜以国用为前提,若持保护政策,则外国之货,将不能来。国家既减一财源,而本国实业家以无外货与之竞争,故能垄断居奇,涨物价而病民生矣,此又一说也。此二说者,都非无理之争执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唯待听者各视其切己之利害,个人之眼光,而左袒右袒焉,而政党于是乎起。
请征之历史,英国为政党发生之母国,其最早之政党,如长期国会时之武士(贵族)及圆颅(平民)两党。其发生之原因,则以下议院提议上一弹文TheGrandRemonstrance数英王查尔之罪。议员或袒王,或袒民,遂成二党。其后王政复辟,查尔第二将以詹姆为嗣,詹姆奉天主教者也,英民之奉新教者大哗,争攻击王室,然亦有袒詹姆者,党见极烈,遂成二大党。其攻击詹姆者,名灰革(民党)其反对党名妥雷(王党),此二党至今独存,为英国最有势力之政党(今之守旧党,即妥雷党之改名。今之自由党,即灰革党之改名也)。此英国政党之原起也。美国开国之初,初无一定之政党,第一次举华盛顿为总统时,全国选人,都无异议,人心之趋向同也。乃华盛顿第一任未终,而政党之风云已起。其时名士如节浮森之徒,反对政府,以为中央政府权力太大,滥用宪法上之权力,重税病民,于是倡为论曰:凡宪法上未特别规定之权力,不得随意从宽解释,以张政府之权。如宪法第二章第二节,大总统有任官之权。其助政府者,以为总统既有任官之权,则自有免官之权,不言可知。反对此说者,以为宪法既未特别规定总统有免官之权,则政府不得从宽解释之。二派各持一是,遂成政党。其助政府主张集权者,名联邦党(Federalist)。其反对者,名反对联邦党(AntiFederalist)。此美国政党之原起也。征之二国政党之史,可知先有问题而后有政党。今吾国政客动辄曰:“为政必有党”,又曰:“政党者国之命脉也”,一若先有党而后有国家者,此真大误也。今吾国政党林立,夷考所持政见,初无大相背驰之点,而必另树党帜,自立门户。在人则以必不可合之故,乃有党派之分。在我则本无可分,而必欲分之,未可合也,而惟恐其合,此则吾所不能解者矣。
政党之原起既明,请进而言政党之功用。政党之功用,举其大者可分四端:
(一)政党者,所以摭拾舆论,条理贯穿,树为党纲者也。问题之发生,舆论云起,纷纷藉藉,莫衷一是,有政党出,然后摭拾条理,或从或否,执其一端,定为党纲,然后调查事实,择采舆论,以为一党之言论,然后作文刊书演说,以表张之,以鼓吹之,使国民皆知本党根据所在,及他党根据所在,然后定其去向从违,而不致盲从涂附,此政党之功用一也。
(二)政党者,代表国民公意者也。一党之党纲,非一二人之政见也,须代表国民一般之公意。政党之占优胜,初非一二人之力也,乃国民多数之公意,适与此党同意故耳。若占优胜之党,所行不能如其所宣言,或持胜而骄,则国民将去此而适彼矣。当美前总统塔虎脱受任时,国民喁喁期望甚殷,不二年而真面目毕露,国民知共和党已不足恃,故千九百十年,下议院选举民主党,即得优胜。及千九百十二年大选举,共和党一败涂地,不复振矣。共和党之败,与民主党之兴,初不系一二人之力,盖国民多数之公意,已不满意于共和党,故民主党得乘之而起耳,此政党之功用二也。
(三)政党者,所以教育国民,使留意国政大事者也。恒人之情,便留意于切己之利害,而不顾国家之问题。一乡一县之行政,则斤斤争之,而一国之政策,则莫之或恤,此固不独吾国为然,即欧美各国亦复不免。有政党者出,时时以国家大问题,置之国民心目中,使人人皆知吾国今日乃有如此如此之政策在,又使知此种政策,皆于吾身吾家有如是如是之关系也。当吾初抵美国时,所居为小城,其报纸所论,无非造桥修路学堂经费种种地方之事,然每届选举之期,则其所言,都是国家政策。即如去年之大选举,无论纽约桑港(二城相去万里),无论大城如华盛顿波士顿,小城如绮色佳西雷寇,其所论议,无非罗斯福威尔逊,无非入口税则币制改良,无非托辣斯管理法,劳动界改良法,其效果所及,遂令人人心目都知有国家,而暂忘其省界、府界、县界,种种界限,此政党之功用三也。
(四)政党者,所以推举各官职之候选人者也。候选人如候选议长,候选总统皆是。吾国今日法定选举投票,概用“无记名单记法”。投票人但于空白纸上书被选举人之姓名,故不须推举(Nomination)。在欧美各国,则推举之法,甚为重要。盖寻常国民,不能周知何人属何党,持何政策,又不知何人愿受此职,又不知何人于此职最相宜,其势必致茫然莫知所从,故有推举之法兴焉。推举者,每政党择定某人为某职候选人,即以其姓名呈选举监督,选举监督,即将各党所呈之候选人姓名刊于选举票上,选举之日,投票之人但择其一,作一十字记之(种种推举之法后日论之)。此法有三利:一投票人,仅于数人中择一人,不致茫无所措。二所举之人,必愿就职,不致有重复及辞职种种障碍。三投票人知所举之人属何党持何政策,此政党之功用四也。
读者既明政党之功用,然后可与言政党之势力,夫政党势力之根据果何在乎?以吾所见闻,证以晚近政治学者之言,则政党势力有三种根据地:(一)以官禄为钓饵。(二)以言论为鼓吹。(三)以投票人之选举票卜最后之胜负。
(一)官禄。悬官职为报酬之具,凡为本党尽力者,他日本党占优胜,是依其人效力之多寡,而以官位之大小酬之,故曰以官禄为钓饵,是为政党最下下策。在英美名曰分赃(Spoils)。盖以其行,与盗贼劫掠分赃,初无小异。政党罪恶,莫大于是。今日各国都深恨此法,争提倡文官任命法,以考试任官,苟称其职,虽政府易,而官不易,欲以纠其弊也。
(二)言论。言论为政党合法之利器,各党都有机关报,散在各地,为本党鼓吹民心,此外则建设各种政治结社,如纽约民主党会,斐城共和党会之类,时时刊行书报,到处演说,此实政党势力中坚,且都光明正大磊落行之,故为合法之利器云。
(三)投票人之选举票。投票人之一票,乃是政党竞争最后胜负所系,无论何党掷几千万之金钱,悬至高之禄位,以生花之笔作报章,以如簧之舌作演说,终不能强迫投票人之一票。今日世界各国,都用秘密投票之法。投票人持票入场,投票而出,虽有鬼蜮,不能捉其腕而教之书;虽有神奸,不能知其所举之为谁某。选举完毕之日,即公意大章之时。故曰以投票人之选举票,卜最后之胜负也。
结论曰:吾绪论政党,以政见之歧异为政党之原起,而以政策势力之最后根据地,归诸投票人之一票,诚以国民者,监督政策之最高机关也。政策无国民为之后盾,不能成立。成立之后,其胜负之枢纽,终归国民之掌握,国民之喜怒,政党之胜负系焉。如是则国民为政党之主人,而政党为国人之公仆,则政党之制,利多而害轻,反是,若国民懵然不留意于国事,政治知识,又不足以监督政党,而惟任少数政客贪夫,指挥而进退之,而左右之,放弃其政治上之责任,而甘心为人作傀儡,国民之程度如是,是为喧宾而夺主,其效果所及,将坐令奸人宵小,把持国事,而吾民无与焉,是以共和民主之美名,而行贵族政治之实也。吾故曰:政党在今日政局,为不可免之机关,惟不可无以防其弊,防弊之法无他,曰:惟增进投票人之道德知识而已。
(原载1914年1月《留美学生年报》)
序曾琦君的《国体与青年》
曾琦君把他所著的《国体与青年》寄来要我作序。我本来不敢动笔,但我读了曾君的书稿,觉得曾君一腔子的热诚在我们这一代少年中实在不可多得,我不好辜负他远道寄书的厚意,况且我对于《国体与青年》这个问题也颇有一些感想,很愿意借这个机会说几句话。
去年总算是“中华民国”的大选举的一年。有省议会的选举,有国会的选举,又有大总统的选举。但是我们中国的青年却完全不曾与闻这种大选举,完全由几路财神和一班武人、政客随意支配,糊里糊涂的就派出十几个省议会和一个“新国会”来了。这个财神、武人、政客派出的“国会”里又糊里糊涂的举出一个“大总统”来了。我们中华民国的国民真容易做!我们中华民国的青年肩上的担子真轻!
去年的省议会选举和国会选举乃是中华民国的大耻辱,比日本的“二十一款”大得多呢。弱国受强国的欺侮,自己不能抵抗又无国际的高等裁判可以申诉,这是不得已的事,算不得什么。大耻独有自称“共和国”的国民眼睁睁地对着几路财神和一班武人、政客,用种种无耻的手段支配一省一国的立法机关,这才是洗不尽的大耻辱。
我们中华民国的青年应该知道这种政治的腐败黑暗,别无他种救济的方法,只有一条方法,须要全国青年出来竭力干涉各地的选举,须要全国青年出来做各地选举的监督。
我颇知道美国的政治的情形,且举美国为例。美国的选举从前也曾经过一种黑暗时代,就在今日也不能完全免去不正当的运动,但是近二三十年的选举比起从前来真可算得天堂比地狱了。这种大改革是怎样得来的呢?原来都由于国民自动的干涉。美国各地现在都有公民政治结社(CivicLeaguesorcivicclubs),有成年人的,有妇人的,这种政治结社的宗旨专在监督选举,检查投票,告发一切不正当的运动,输灌公民应有的知识,讨论各政党的主张,评判各候选人的资格。每到选举之年,无论什么地方都有这种结社。有许多城市里因为政客的黑幕最深,故公民政体的防范也最严密。有一次选举时我正在纽约城走出来看他们投票,只见每一个投票场(纽约一城有几千个投票场)除办选举的人之外,有两个公民团体派出的纠察员,一个是本区公民政社派来的,一个是妇女参政会派来的。(因为这一次除选举省长、议员之外,还有妇女参政的问题也在票上表决。)投票自天明起至傍晚止,这两个公民纠察员也足足坐守一天,我走了许多投票场,处处都是如此。这个纠察员随时可以诘问形容可疑或是去而复返的投票人,随时可以监督选举场上的行为。有了这种严密的公民监督,那班财神麾下的政客奸人也就无可做手脚了。
这种公民的监督选举,便是美国近二三十年政治大肃清的最要原因。
我们中国现在的政治制度最不合共和国的精神。但是也有许多方面,可以受我们青年国民的监督的,那些委派或任命的官吏现在且不必说,单说那些议员。既然名义上是由我们选举的,我们就该保守这“选举”的权利。有选举资格的自然应该去投票,自然应该监督选举,就是那些未成年的少年也应该结成团体,调查选举内容,监督选举场所,宣布选举黑幕。有时竟须受官吏的压制,有时竟须用合群的革命手段,都是正当的公民责任,不当退缩畏避的。
政治的肃清不是大总统一张上任告示就可以办到的,须要全国的青年公民大家都爱护共和国体的觉悟,大家都有保护公权的观念,大家都有痛恨贪官污吏、无耻政客的心理,大家都有不惜因纠察选举而起大革命的胆子。如此方才可以使财神失其灵,武人失其威,政客奸人失其伎俩。如此方才是“青年”对于“国体”的尽忠。
我说的是“国体与青年”这个问题的实际上的解决方法。至于理论上的解决,曾君书中所说的十大觉悟说得很痛快,不用我多说了。
(原载1919年2月24日《晨报》)
好政府主义1921年10月22日在中国大学的演讲,甘蛰仙记。
刚才陈先生所说的介绍语(此处从略),我有许多不敢当。但人类是总有点野心,总有些希望。打破空间时间的观念,确立一种世界观念;把学说主张,贡献到全世界,并予未来时代的人以共见:也许是人类应有的希望!又陈先生对于我的名字之解说,似乎可以说是“投机家”。但是“投机”两个字,也可以作好的解释。从前人说:“英雄造时势,时势造英雄。”英雄与时势,二者迭相助长,如环无端。使无投机者,则时势无从变更起。使无相当的时势,虽有英雄,亦且无从新造起。惟少数人的主张,根据于大多数人的需要;而大多数人得着这种主张,可以得着结果,而使时势发生变迁。所以到了时机成熟,应时势的需要,而发生有意志的有目的的有公共利益的主张,必易得大众的承认,而见诸实行。这种主张,也许是一种投机。我知陈先生所希望的,必是这种投机!
我以为应时势的需要,而有所主张,最要的是要有简单明了。而且人人皆可以承认的目标;这种目标,就是我今天所讲的“好政府主义”。这“好政府”三字,是否救时的大家公认的目标,待我仔细说来。
好政府主义,假定的是有政府主义。政府之为物,有的说他好,有的说他坏。有两种说法,各走极端的:其一,以政府是天生的,神意的。如中国古代所说的“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师”,及西方古代有些学说,都是神权的政府观。这种政府观底变相,西方近代,仍然有的,而变其名曰“自然”。如德国混国家与政府而一之,不承认个人之自由,把天然的需要,说得神秘莫测似的:这是一种极端的学说。其二,以政府为有害无利,退一步言之,也说为利少而害多。谓政府是用不着的,须得自由组合,自由协商,以自由动作,代替强制。从前政府的强制力,常被军阀官吏滥用之以鱼肉小民,不如爽性的把他去掉,这是无政府主义派所说的。中国的老子,主张此说,西洋希腊到现代也有许多人倡此说的。这两种学说,好似南北二极;于这两极端之中,还有许多主张。我以为今年今日的民国,不谈政治则已;苟谈政治,便不能适用前两种极端的主张。极端的无政府主义,吾无以谥之,只谥之曰奢侈品;为其未完全根据于大多数人底需要故也。但需求也可分两面说:(1)心理的需求,(2)实际的需求。根据这两点,就可确定目标。所假定的这种目标,要是合于大众的心理社会的实际底需要;那么要做什么便做什么;不患政治社会无改良革新的希望了。今日的中国,不但无目标,并且无希望,即由缺少一种公共的目标。这种目标是平常的简明的有公共利益的老生常谈,就是好政府主义。
好政府主义,既不把政府看作神权的,亦不把政府看作绝对的有害无利的,只把政府看作工具,故亦谓之工具的政府观。
什么是工具?这里似乎用不着详细的解释。譬如纸与笔是写字的工具;就黑板上写字,则不用毛笔、铅笔、钢笔而另用粉笔,粉笔亦是工具底一种;有这种工具,可以达到目的。然而造工具者,谁欤?
从前有人说:“人是善笑的动物”,这话殊不尽然。又有人说:“人是有理性的动物”,这话,证之世上为恶的人,亦颇足使我们怀疑。惟现代法国哲学家柏格森说:“人是造工具的动物”,这话是顶对的。其他动物,类皆不能创造工具。就是蜂蚁之勤于工作,也不能制造工具。惟人具有制造工具的天才。所造的工具,能适合于人们之运用。造房屋,用以蔽风雨;造桥梁,造铁路,用以利交通;造弓矢刀剑,枪炮,用以驱猛兽而御外敌:这种种的制造,都不是其他动物所能做的。
但所说的工具,初不限于物质的工具;就是,所造的语言,文字,文学,也无一不是工具;什么家庭制度,社会制度,以及国家的法律,也无一不是工具。政治是人类造出的工具之一种;政府亦是人类造出的工具之一种!
政府既是一种工具,而工具又是应需要而生的,那么政府之由来,我们也可以推知了。
政府何由而来呢?乃由人民的组织渐渐扩大而来。社会中有家族有乡党,凡团体中之利害,与个人的利害,小团体与小团体的利害,或大团体与其他大团体的利害,均不免时有冲突。这冲突委实不是个体所能了的。譬如两人相斗,纠结不解,世世复仇,冤冤相报;若单由他两造自行去了结,一定是办不好的;势必须有第三者作个公共机关去裁判他两面的是非曲直,才能够调解冲突。所以欲消弭个人与个人,小团体与小团体,或小团体与个人交互间底冲突,非有超于小团体及个人的公共机关不可。——这是政府成立的要因。
前面说,政府是人造的一种工具,他的缘起,是为的大众的公共的需要。那么适应于公共的需要的,便是好政府了。
大抵一种工具,是应用的,以能够应用者为好。这种实用的学说,也有作工具主义的。这工具主义,就是好政府主义的基本观念。
政府是工具,必定要知道这种工具的用处与性质,才可以谈到应用。
政府是有组织的公共的权力。权力为力的一种,要做一事,必须有力;譬如电灯之明亮,是由于有力,鼓打得响,也是由于有力。可是这种有组织的公共的权力,与他种权力不同。假定无这种组织,无公共利益的权力,社会上必免不掉冲突。譬如从前北京的拉车的拉到车马辐辏的前门地方,常常有所谓“挡住道”的事情发生,必要等前等后,乃能走动。为什么这样的拥挤停滞呢?就因为没有公共的秩序,公共的组织,公共的规则。你看上海的浙江路与南京路之间,来往的人数车马,那样繁杂,但只有中国及印度之巡捕,手持不到五尺长的木棍,从容指挥,而两路来来往往的车,便不致拥挤;假使此棍无权力,亦何能指挥一切?惟其有了权力,只用一短小之棍,表示车底行止之使命,而可免掉时间的损失,和事情的耽误。政府之权力,足以消弭社会间所有的冲突,亦犹是也。
政治法律,把这种权力组织起来,造作公共的规矩——所谓礼法——以免去无谓的冲突,而可发生最大的效果,这是政府的特别性质。
但是在这些地方,不过想免去冲突,仍然是一种消极的作用;此外还有积极的作用。质言之,不独可免社会间的冲突,亦可促社会全体之进步。
因为人类有天然之惰性,往往狃故常,爱保守,毫无改革求进的志趣;如家庭之世守祖业者,就是这样。惟政府是指挥大众的公共机关,可使社会上的人减少惰力,而增加社会全体进步底速率;有些个人所不能为的事,一入政府手中,便有绝大的效果。
数年前曾主张白话,假如止是这样在野建议,不借政府的权力,去催促大众实行,那就必须一二十年之后,才能发生影响。即使政府中有一部分人,对于这件事,曾欲提倡,也仍然没有多大的效果。现在因为有一道部令,令小学校通同用白话文教授。这样一来,从前反对的人,近来也入国语传习所,变成赞成的了;从前表示赞成的,这时更高兴,更来实行起来了。试思以二三十字之一道好的命令(部命),而可以缩短二十年三十年的少数人鼓吹的工具之实施期间,政府权力之重要,为何如者!
再举禁鸦片烟一事为证,十余年以前的人,以鸦片为请客——甚至请贵客——之珍品;而今却不敢自己吃;从前认为阔绰的事情,而今认为犯法的行为:这亦不外政府权力所使然。自然,有些地方,鸦片还是横行;可是鸦片之所以横行,非有政府之过,乃无政府之过,无好政府之过。试思不好的政府,犹可使有那样的效果,假使有了好政府,鸦片岂有不全被禁绝的吗?
所以政府的组织及权力,如果用之得当,必能得着最大的效果;不但可免社会间交互的冲突,而且可促社会全体底进步。
综前所说:好政府主义有三个基本观念:——
(1)人类是造工具的动物,政府是工具的一种。
(2)这种工具的特性,是有组织,有公共目的的权力。
(3)这种工具的效能,可促进社会全体的进步。
以下再说由工具主义的政府观中所得到的益处:
第一,可得到评判的标准。从上面所说的工具主义的政府观中,得着个批评政府的标准。以工具主义的政府观,来批评政府,觉得凡好工具都是应用的,政府完全是谋公共利益及幸福底一种工具;故凡能应公共的需要,谋公共的利益,做到公共的目的,就是好政府,不能为所应为,或为所不应为的,就是坏政府。
第二,可得到民治的原理。政府之为物,不是死板板的工具,是人作的,要防避他的妖怪;《西游记》中的妖怪,加害于唐僧的,如老君的扇子,青牛哪,童子哪,都是工具,只因为主人稍为大意,工具变成了妖怪,就能害人。我们做主人的人民,如果放任政府,不去好好的看守他。这种工具亦必会作怪的。所以在这一点上可得到民治主义的原理。政府这工具,原为我们大多数人民而设,使不善造善用,则受害者亦即在这些老主人。因为人类有劣根性,不可有无限的权力。有之,即好人亦会变坏。“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免不掉滥用权力以图私利了。所以宜用民治主义去矫正他。虽把权力交给少数人,而老主人不能不常常的监督他,不可不常常的管束他。这是民治主义之浅者,其深义待一涵先生讲之。
第三,可得到革命的原理。刚才说的工具是应用的。不能应用时,便可改换;茶杯漏了换一个,衣服敝了换一件;政府坏了,可改一个好政府——这是浅显的革命原理。所以在工具主义的政府观之下,革命是极平常而且极需要的,并不是稀奇事。
上列三项,就是好政府主义的引申义。
复次,好政府主义的实行,至少须备有几个重要的条件。
(一)要觉悟政治的重要。大家须觉悟政治不好,什么事都不能办。例如教育事业,谁也相信是要紧的,而北京近年的学校,及武昌高师,因为政治不好,相继感受恶影响。且也政治不好,连实业也兴办不成:去年京汉、京浦路上,打仗一礼拜,而中国煤矿业的商人竟损失了二百五十万之巨。今年武昌、宜昌及其他惨遭兵祸的地方,乃至连小生意都做不成。所以好政府主义底实行,第一须有这种觉悟。
(二)要有公共的目标。有了觉悟,而灰心短气,不定下一个目标出来,也不成功。我们简单明了的,人人能懂的,人人承认的公共目标,就是好政府三字。如辛亥革命之目标是排满,其吃亏在此,其成功亦在此。凡研究尽可高深,预备不妨复杂,而目标则贵简要。故我以好政府三字为目标。有了公共的目标,然后便易于实行。
(三)要有好人的结合。有了觉悟,及有了目标,尤须有人组合起来,作公共的有组织的进行。厌世家每叹天下事不可为;我以为天下无不可为之事,只因为好人缩手说不可为,斯不可为矣。故好人须起而进行,从事于公共的有组织有目标的运动:这是谋好政府的实行所必备的第三个重要条件。
三个条件,是必须完全具备而不可缺一的。
诸君!我今天所讲的好政府主义,是平常的简单的浅显的老生常谈;然要知道必得此种老生常谈实现之后,中国乃能有救!
(原载1921年11月17日、18日《晨报副镌·讲演》)
大家起来监督财政
与其向政府讨账,不如向政府算账!
我们在《我们的政治主张》里,对于财政问题,只主张两点:
(1)彻底的会计公开;
(2)根据国家的收入,统筹国家的支出。
我们自信,这两条虽然简单,却是解决现今财政问题的唯一下手方法。近来司法长官辞职的呈文里,也认定财政之不公开与支配之不平均,为最大的病根。这个观察,我们认为不错。现在政府并不是绝对的没有维持政费与教育费的能力,政费与教育费的所以不能维持,只是因为财政不公开,由几个私人自由分配,自由侵吞,以致正当的用途反没有钱了。去年北京教育界要求交通部担任北京的教育费,他们的主张也只是要打破国家收入由各部自行支配的制度,但教育界一部分的力量是不济事的。我们以为现在各机关的人专向“索薪”一方面做功夫,乃是最下下策。我们不是叫化子,我们是国民,我们应该行使我们的职权来监督我们的财政。假如现在司法界的全体,教育界的全体,银行界的全体,以及各机关的人员有一个共同的组织,提出“会计公开,统筹支配”八个字做一个共同的大运动,进行则一齐进行,罢工则一齐罢工;法庭关门,监狱罢工,银行罢市,以及各机关同时停止。这样做去,一定可以达到我们的目的。
要证实我们的主张是不错的,我请大家仔细研究本年一、二两月份盐余一项的收入与支出的实在情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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