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踌躇四千年(上)
如果把帝禹登基看作是中华文明史的开端,那么,从公元前2070年 到今天,4080年时间里,中国就一直没有摆脱一个政治困境。本章和下一章从这个困境入手,粗线条地宏观勾勒我们民族探索的过程,并引导出政治体制要解决的基本问题:既要有活力,也要有稳定。
鱼与熊掌兼得,这有可能吗?
一、孔子疑似二律背反
自古以来,华夏民族创造了伟大文明,但也一直没有走出一个困境:要不要中央集权?最早受这个困境折磨的政治家,是商朝末年的周部落首领姬伯;思想家,则是孔子(公元前551—前479年) 。
孔子在《礼记·礼运篇》里提出一个基本命题:最好的政治体制是“天下为公”,造成的社会名曰“大同” 。我们把这个命题称为“公天下之理”,在后世儒家那里,此理被表述为“天下者乃天下人之天下” 。
他在《春秋三传》里提出了另一个基本命题:最值得维护的政治体制是“大一统” ,该体制名曰“春秋”。我们把这个命题称为“大一统之义”。此义像一根绳子,在历史中延伸,可以被分解为搓成它的三股麻缕:1.天下者乃真德天子及其后裔之天下(在孔子那里 );2.天下者乃真龙天子及其后裔之天下(在《史记·高祖本纪》及其后历代王朝编年史里);3.天下者乃真理天子及其后裔之天下(在朱熹特别是朝鲜金氏家族那里)。
“公天下之理”的核心,首先是国家最高权力不专属一人终身占有(所以有“禅让”);其次,全部统治机器也不是可以在一个家族内部分配的私有财产(所以“天下为公”,不是“天下为家”);再其次,无论最高权力还是分出去的地方统治权,均不会世袭(所以说人“不独子其子”)。根据这个原理,在没有政党运作的情况下,是建立不起任何中央集权体制的。
“大一统之义”的核心,是国家最高权力和整个统治机器归于一家(三代及春秋)或一人(秦汉以降)占有,而且可以无限期合法占有,这就意味着:这种占有不仅是终身的,而且是世袭的,其他人或家族不可犯上作乱。在孔子那里,“兴亡继绝”之所以被视为“大仁大义”,就来自于这种帝王“子孙万世一系”的正统观念和“可世”观念,也就是正统帝王通过世袭合法长期存续观念。实施并维护这个主张,中央集权就是必然趋势,也就是说,从西周“兼制”(王道) 到秦帝国立体高压中央集权(霸道)是必然的。虽然孔子维护的西周及春秋体制死了,但他维护的“大一统之义”却活了下来。
由此,我们可以以下两个正反命题为假设:
1、设“公天下之理”为正命题:没有任何个人或家族可以合法永久地占有国家主权(即天下);
2、设“大一统之义”为反命题:任何人或家族一旦占有国家主权(即天下),应当持续占有 ,最好传子不传弟 。
不难看出,这两个命题明显背反。不过,这是假性背反,而非真性背反。真性背反有对错和正误之分,比如正题是“1+1=2”,那么反题“1+1≠2”就是真性背反。真性背反是形式逻辑命题,属于康德所谓的“先验逻辑”范畴,服从同一律。而假性背反通常只有好坏之分,并无正误之别。它们不是逻辑命题,而是境界命题,不服从同一律,服从所谓的辩证法,因为它们不在同一个境界。比如,孔子的正题是“公天下”境界中的命题,反题是“小康”境界及其后“衰世”境界中的命题,但我们不能因此就说“正题对,反题错”,或反过来,而只能说“正题好于反题”。因为在孔子看来,正题是“大道”,“大道既隐”,才“天下为家”,才有“大一统之义”。比大一统更不好的是什么呢?国家分裂,天下大乱。
如果把“公天下”境界设为最好的理想政治(大道政治)、“大一统”境界分为相对较好的西周体制(王道政治)和不那么好的帝国体制(霸道政治)、“大乱”境界设为最差的“无道”政治,那么,从孔子开始的中国政治家和政治思想家,凡是反对中央集权的,都是为了争取最好的大道政治(公天下)或为了争取较好的王道政治(家天下,比如封建贵族政治;或地方分权政治,比如辛亥革命后的联省自治),而非较差的霸道政治(朕天下);凡赞成中央集权的,则主要是为了避免最差的“国家分裂、天下大乱”之无道政治。
中央不集权,未必能实现大道,倒可能滑向大乱;中央一集权,虽然可能防止国家瓦解,但也可能导致帝国土崩。这种两难处境,是一个梦魇,缠绕中国4000年,秦汉之际尤为瘆人,而半夜里都会被惊醒的,是观察力极其敏锐的西汉年轻的大政治思想家贾谊。
二、贾谊陷入虎狼之境
很多人知道,贾谊(公元前200年——前168年)是被自己的眼泪泡死的 ;但很少人知道,他是被自己的悖论套死的。
他有两篇雄文,华语世界受过点教育的,即使未读过,也可能听说过:一篇是《过秦论》,另一篇是《治安策》。让人惊讶的是,他前一篇文章所赞成的,正是他后一篇文章所反对的;反过来亦然。似乎他左手写了一篇文章,右手写了另一篇文章,左右两手互搏,前后两文打架。他在前一篇文章里挖了一个坑,就在后一篇文章里自己掉了进去,一直到他被自己的眼泪淹死,都没有能爬得出来。
在《过秦论》里,他认为秦帝国灭亡的一条祸根,是中央集权,没有“裂地分民以封功臣之后”,也就是说,没有搞分封制 ,意思是说,秦帝国只有脑袋,没有身子;在《治安策》里,他反过来认为,汉王朝为自己埋下的祸根就是“中央不集权,搞了分封制” ,“汉帝国下半身浮肿,脚趾头比腿粗,腿比腰粗” ,但遗憾的是,他没有体验过比汉帝国下半身浮肿更可怕的病症,比如全国老百姓全身浮肿,像历史上所谓的“自然灾害”时那样。
为了叙述方便,我们把《过秦论》的论述主题——秦帝国单一郡县制中央集权,称为“高压”政治 ;把《治安策》的论述主题之一—汉王朝前后分封异姓、同姓诸侯王的地方坐大,称为“负压”政治 。如此,则可以这样表述贾谊最主要的政治思想:高压要不得,负压也要不得。什么要得?调压要得。什么是调压?调压就是给负压政治加压,给高压政治减压。
贾谊比他同时代人甚至比他的思想继承人(晁错、主父偃和汉文帝)高明的地方在于,他更知道政治压力的变化是相对的——地方权力减少一分,等于中央权力增加两分;反之亦然。因此,在为负压政治加压的同时,就要考虑减压的反制措施,否则负压政治很快会转变为高压政治——秦始皇和汉武帝失之于此;在为高压政治减压时,也要考虑到加压的反制措施,否则,高压政治也会转变为低压政治——汉高祖刘邦虑不及此,故而矫秦过正。
贾谊给汉文帝的政策建议既有增压措施,也有减压措施。增压措施记载在他的《治安策》里,减压措施记载在《史记》和《汉书》里。
贾谊的增压法,就是为浮肿的汉帝国下半身消肿,当然不是喝绿豆汤或吃芒硝,而是施行类似于今天公司操作中的“公司分立”和“股权拆细”的方法。按照贾谊的奏折,要区分两类王国,一类是地多子孙也多的王国,对它们要双管齐下:“公司拆分”加“股权拆细”。“公司拆分”就是“割地定制,令齐、赵、楚各为若干国” ,把一个大的王国分成几个小的王国;“股权拆细”就是把一个王国里的封地瓜分给子孙,分完为止 ,一个大股东就变成了若干小股东。这是按人头分股份和帽子。
另一类是地多子孙少的王国,对它们可以采取“股权悬空”或“开设空头账户”的办法,虚设国号,把从大国割出来的土地置其虚名下,等到国王的子孙繁衍出来了,就将土地封给他们 。这是分好股份和帽子等人头。
这样做的结果,会造就一种什么样的政治呢?是某种更好的政治吗?它既有别于患大头症的秦帝国式的高压政治,也有别于患下身浮肿病的汉初低压政治吗?贾谊没有说,但他做了。他建议汉文帝,让所有享有“食邑”但在朝廷执政的“列侯”统统回自己的封地 。此建议可能的政策后果,是进一步削弱中央集权,因为:第一,京城列侯要回的是汉地,而非其他诸侯王的封地;第二,京城列侯大多是开国元勋,有的还在相位,如绛侯周勃,或在公卿之位(相当于政治局常委),如颖阴侯灌婴,他们“就国”,是“告老还乡”的别名。因为前一条,地方分权将加强;因为后一条,中央控制权将削弱。
既然认为整个帝国尾大不掉,为什么还要进一步切削脑袋呢?这看起来是贾谊的另一个悖论,但实际上,这是他拆分诸侯国的反制措施。或许在贾谊看来,如果按他的“消肿”处方抓药,诸侯王势力突然崩解,中央权力相对膨胀,帝国会头重脚轻,搞不好会摔跤。豆剖地方的同时,紧缩中央,这是一种平衡。
出乎他意料的是,列侯“上山下乡”得到了文帝相当彻底地实施 ,连丞相周勃都“回乡”了;但文帝却当不了庖丁,不忍向诸侯国的群“牛”下刀 ,只是在贾谊哭死自己后,作为一项悼念活动,文帝分齐文王的遗产为6国,分淮南为3国,给各自死去国王的子侄继承 。结果,中央政府更加羸弱,地方王国更加嚣张,终于酿成景帝时后七国之乱。
这好比是“前怕狼,后怕虎”。前怕狼,秦始皇高度集权的“高压政治”之狼;后怕虎,汉文帝时地方坐大的“低压政治”之虎。那么,贾谊想要的理想政治是什么呢?是终于当了“庖丁”的武帝治下的汉帝国么?
三、汉武碾磨诸侯王国
先说两个小故事。
吕太后有个妹妹,叫吕须。吕须有个女儿,不知道叫什么,但她嫁了个人,有名有姓,叫刘泽。刘泽辈分甚高,是汉高祖刘邦祖父辈的人。诸吕用事时,因为己刘妻吕,两头沾光,封琅琊王。又因为诛诸吕拥文帝有功,被徙封为燕王。第2年,刘泽死了,他的儿子刘嘉嗣位。9年后,刘嘉又死了,其子刘定国嗣位。在刘定国看来,他可继承的东西很多,不只是父亲的王座,还有父亲的床第。他占了后妈,与其生有一男。不过瘾,又占弟媳为妾,还左抱右拥自己的3个女儿。
有人举报,武帝震怒,让新宠主父偃前去查处。主父偃以前“北漂”时到过燕国,但不受待见,这次终于有了报复的机会,便上书说刘定国不可以活。武帝准奏,让其自杀,燕国从此被除名,改为郡县。
无独有偶。齐厉王刘次昌也是专爱自己不应该爱的东西——自己的姐姐,不爱自己母亲为自己选的妃子。刘次昌的母亲是王太后纪氏,她不想让自己儿子这块肥肉掉进别的狐狸精嘴里,于是想到自己娘家的另一个翁主。
碰巧,汉室皇太后王氏与前夫生有一女,该女又生一女,名娥。在皇太后眼里,娥是空中飞蛾,非诸侯王的火,不让她扑。来自齐国的太监徐甲看在眼里,提出到齐国出趟差,让齐厉王自己来求亲。太后大喜,答应了他。主父偃知道了,托请徐甲把自己的女儿当私货塞进齐王后宫。徐甲到了齐国,说明来意,却被纪太后骂了个狗血喷头,先骂徐甲是个贱人,再骂主父偃是个蠢货,当然不敢骂皇太后是个婊子。
徐甲连滚带爬回到长安,回禀太后和主父偃,还说齐王在干燕王刘定国干过的事。于是,太后咬牙,主父偃切齿。后者进谗武帝,说齐王不仅淫乱,且有反心。武帝便派主父偃到齐国当丞相,这下,狼外婆终于进了鸡窝。女儿虽进不了齐王后宫,但自己进了。不过带来的不是口红,而是棍子。一番拷打,坐实了厉王与其姐通奸。厉王年少,一害怕,仰药自尽。齐国从此也被除名,所有封地变为朝廷郡县。
两个故事情节不同,但结果都一样:国王自杀,王国陪葬。或者说,诸侯遭横祸,帝国发横财。不费一兵一卒,也不费一唾一沫,两个大王国的封地就并入了中央政府。
不要以为汉武帝只用了主父偃的言,用推恩法切削诸侯 ,将诸侯国的大土豆切削成土豆片,或土豆丝,或炸或炒;他还会用两片大磨盘,把大诸侯国放进去碾磨——被碾成粉末并装进自己面粉袋里的,就有燕国和齐国。根据班固的归纳,文景武三朝都切削、抑制诸侯——文帝分齐、赵;景帝削吴、楚;武帝业绩最丰:齐分为七,赵分为六,梁分为五,淮南分为三。从此以后,“诸侯惟得衣食税租,不与政事” ,这意思是说,诸侯王变成了地主。到了汉哀帝、汉平帝之际,就只剩下皇室远近后裔了:有钱的还是大户,无财的大多破落。
毫无疑问,汉武帝像捏泥巴一样捏出了一种新政治。这种政治,似乎是按照贾谊《治安策》的建议兑现的制度安排,它可能摆脱了贾谊陷入的虎狼之境,但它能为汉帝国带来繁荣昌盛且长治久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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