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演此剧的五位先生,虽然都是著名的演员,也曾到过上海,但却未曾参加过文明大舞台《宏碧缘》的演出。他们对此剧只有一鳞半爪的耳闻,对于演出路数,都是“黑场子”(即不明了怎样演法,术语叫“黑场子”),他们便不约而同地问我:剧本中的安排有什么新想法?我直言不讳地说了出来,并代表仲荪先生表明态度:不必一定走上海的路数,可以排成一出北派《宏碧缘》。五位先生如释重负,磨拳擦掌,跃跃欲试,他们还面见仲荪校长,请我在排练期间,替他们念念“总讲”(“总讲”即是完整的剧本)。我荣幸地得到内行先生的青睐,能以一个编剧者的身份,参加他们的排练和导演,与演员有所接触,这不能不说是在编剧的行程中初上层楼。
开排的第一天,我愉快地来到排练场。五位排戏先生开始商量头一场花家父女的‘‘趟马”上法,有的说用《英雄会》里“八仙会蓬莱”的路子:有的说这样太旧,应该是花振芳“趟马”领上,续上花碧莲、花奶奶和巴氏三弟兄;有的又说“领上”不如“双上”,先上花碧莲与花奶奶,花碧莲可以尽量发挥武旦的“趟马”技巧,花奶奶以彩旦的路子,为花碧莲垫些“噱头”,然后“引上”花振芳,“编辫子”,亮相后,再上巴氏弟兄:有的又说先露正角不好,应当先上巴氏弟兄,然后“引上”花家父女。结果,众口纷纭,莫衷一是。虽然未能达成协议,我却得到一个很大的收获,那就是:每位先生说出的办法,就能当场示范表演,头头是道。由此,我又产生了一个念头:编剧者只是写成剧本的文字,还不能说是一个成熟的作品,起码要在编剧的同时,脑子里要先搭起一座小舞台,对于剧本中的人物怎样活动,必须有个轮廓。当然,角色的具体身段,倒不一定要求编者能像排戏先生那样示范地表演出来。
次日再排,意见逐渐统一。在休息的时候,又提到人物扮相问题,有的说应当按传统大扮,花振芳勾老红“三块瓦”脸,巴氏弟兄各勾“花脸”,花碧莲“抓髻辫子”、戴“罩尘帕”,有的则持相反意见,认为扮相应当改良,花振芳揉脸粘胡子,花碧莲古装披斗篷,巴氏弟兄一律揉脸,这才符合新戏的精神。
好几种不同的设想,又未能统一解决。如此延宕下去,每排一场戏意见总有分歧,勉强排过三场,还没有触及到“桃花坞卖艺,四望亭拿猴”的精彩场面。这时卢沟桥“七七事变”已起,戏校停课,学生回家,仲荪校长寄予厚望的《宏碧缘》,遂成夭折之势。
戏校停课半年,董事会几番会议,迫于形势,不得不暂时复课。社会上百业萧条,剧场观众,寥若晨星。戏校为了减少开支,议定教员拿十成原薪,职员开七成薪水,学生伙食费也相应的节缩三成。学生们为了继续学艺,相继来归。六个月之间,戏校人事方面的变化很大,有些教员或另谋高就,或受聘外出,无形中戏校又出现一次改组。原排《宏碧缘》的五位先生,除沈三玉仍继职实习主任,范、钱、阎、陆四位都已离校他去。仲荪校长为了重点培养王金璐,再度请来丁永利,专授杨派武生戏。但在那时,老老实实地摹唱杨派武生,是不容易叫座的,因为杨小楼先生健在,依然活跃于舞台之上,珠玉在前,鱼目当然无人问津。戏校为了号召观众,还须旧话重提,继续排演新戏《宏碧缘》。
丁永利先生在武戏教师中,腹笥甚富,威望极高。这次重排《宏碧缘》、仲荪校长改变了计划,指定丁永利先生一人专排。丁先生幼年失学,看不透剧本,仍援例请我通读“总讲”,在读剧本时,他发现我懂得京剧,有些地方还能说到点子上,便以协助为题,商请校长派我与他合排此剧。丁先生性格直爽,毫不掩饰地说:“我不识字,您是有墨水的,文场子归您,武场子归我,咱们来个出将入相。”我当然不敢担此重任,丁先生却拍着胸脯说:“您就来吧!有什么过不去的地方,有我盯着!”我为他的诚意所感动,才敢小心翼翼地揭了榜。
我们互相合作得很顺利,只用了半个月的时间就把戏排好。这时,各剧团已纷纷复业,戏园供应紧张。《宏碧缘》第一天公演,是在东城大华电影院。夙称戏园丛集的前三门,还没有戏校演出的份儿。北京观众听戏的习惯,向来都注意前j门的演出,一般在内城演戏,上座率大都相应减低,所以,《宏碧缘》演出的上座情况并不理想。但是,学生们的表演却赢得了观众的欢迎。如宋德珠扮演的花碧莲,踩跷登场,“桃花坞卖艺”时耍“水火流星”,已然博得热烈彩声,而“四望亭拿猴”那一场,花碧莲在亭子上拍跷尖走“矮子”,在亭檐上“夜叉探海”,起“左右汉水”,以及在亭子顶上追猴儿“网场”,快若旋风,而高德仲扮演的猴儿,又在“网场”中翻小筋斗,台上更显得在雨急风狂之中,有流星赶月之致,观众欣喜若狂。从此,宋德珠的武旦绝技,在他早已享名的“打出手”之外,他那“翻跃扑跌”卓异的毯子功又给观众留下了深刻印象。其他如王金璐扮演的骆宏勋,傅德威扮演的花振芳,萧德寅扮演的余千,也都各称其职。此剧公演,上座率虽然较差,校方却很满意。这是我侧身于排戏的第一次实践,总算圆满成功,心里略有安慰。这一点安慰的得来,不能不说是丁先生的知遇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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