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世
我于1913年1月19日(旧历壬子年十二月十三日)出生于山东青岛,我名中的“良”字是大家族的排行字,“一”字是我父亲取自《说文解字》“一”字下的解说:“唯初太极,道立于一。”因而曾字“太初”,后废不用。我虽在天津长大,而籍贯却一直按照以家庭来源地为据的传统方式,填为安徽。到外国填履历一般要出生地,因此有时不免纠缠不清。我原籍的县清代称建德,因浙江有县同名,民国后改为秋浦,又改至德。近年与东流合并,称东至。
建德周氏家族,据说是唐代“大历十才子”之一的周繇之后裔。我曾祖父周馥(1837—1921),字玉山,由李鸿章的幕府起家。他青年时流亡他乡,祖父怕他不得归,改名为“复”。后因李鸿章手书褒奖单误写为“馥”字,遂因而未改,大约是因为已经呈报皇帝、“上达天听”了吧。《安徽文史资料》总第15辑载陈钧成撰《周馥轶事》称:“玉山老人在(安庆)八卦门正街摆测字摊,兼为人代写书信、呈文、对联等。后又迁马王坡涌兴德杂货店门口。李鸿章亦居马王坡。老人有老表在李府伙房挑水,因而认识伙房采买。其人识字不多,就近乞老人代记。李偶阅账簿,见字迹端正清秀,大加赞赏。延为幕宾,办理文牍。”李伯元《南亭笔记》也说:“周每与人谈,辄道其生平事实,谓少时曾在某省垂帘卖卜。”他的自订年谱大约讳言其事,只在咸丰十一年(1861)25岁那年记载:“十月,余至安庆。十一月,入李相国营。相国初不识余,因见余文字,招往办文案。”周馥做到署两江总督,又调任两广总督。《清史稿》有传。著作收入《周悫慎公全集》,它是以溥仪小朝廷给的所谓“谥法”取名的。据陈寅恪先生《寒柳堂记梦》所说,清末中枢大臣和封疆大吏中,分所谓清流和浊流。京官如奕勖、袁世凯、徐世昌等,外官如周馥、杨士骧等,都属浊流。可惜陈先生这部著作散佚不全,看不到他对当时流行的这两类人物具体区别的说明。所举清流有陈宝琛、张之洞等,可能指在文化学术上有造诣修养的大官,而浊流则是以吏事见长的干练的大官。周馥治河有一套办法,留有著作。甲午中日战争时,他任总理前敌营务处,负责供应前线兵器粮饷。据他自订年谱云:“军械粮饷,转运取买,萃于一身。艰困百折,掣肘万分。然自始至终,余未尝缺乏军需一事,故战事虽败,而将官无可推诿、卸过于余也。”大约他是按规定完成了自己的任务,所以言下不无自负,虽然并无补于战争的失败。他受李鸿章重用,自然也由于办事得力。辛亥革命后,遗老群集于青岛,周馥也在其中。我父亲当时父母双亡,和其祖父住在一起,这就是我出生在青岛的缘由。在我记忆中,只记得曾祖父是瘦高个儿的白发老人。因为我是在天津时他跟前最大的曾孙,每逢年节聚会,他总叫我站到他面前双膝之间。他写过一个条幅,末尾说:“生日放歌一首,唯暹孙(指我父亲)尚知此意。他日一良能解文意,可为解说宝藏之。”诗中有句云:“天有时而倾,地有时而缺,大道千古万古永不灭。”显然是遗老对清室灭亡的哀叹。我父亲从未给我解说过,而“宝藏”也就到1966年史无前例时为止了。
我的祖父周学海(1856—1906),字澄之,光绪十八年壬辰(1892)进士。他曾拜李慈铭为师,见《越缦堂日记》光绪十年及十三年,说:“周氏兄弟友爱恂恂,其兄澄之尤谨笃,近日所难得也。”他长期在扬州做候补道,但兴趣似不在仕宦,而把精力用于研究医学以及撰著和校刻医书上。《清史稿·医术传》有他的附传,说他著书“引申旧说,参以实验,多心得之言。博览群籍,实事求是,不取依托附会”,“时为人疗治,常病不异人,遇疑难,较有奇效。刻古医书十二种,所据多宋元旧椠藏家秘籍,校勘精审,世称善本云”。近年扬州根据木版重新刷印了周学海校印的《周氏医学丛书》。
曾祖父去世时我还很小,祖父更是根本不及见。若说家庭影响,主要来自父亲。我父亲周叔弢(1891—1984),原名暹字,是实业家、藏书家,去世时任全国政协副主席。父亲律己甚严,如他五兄弟当中,四个有侧室,甚至不止一人,他却对嫖赌、鸦片丝毫不沾。对子女的要求因而也比较严格,同时思想又比较开明,能随时代前进。他对我的教导,有两件事至今我印象很深。我十六七岁时,天津的时髦女子开始流行烫头发。两个来自上海的堂姐置办了火剪自己烫着玩,也给我烫了一脑袋卷毛儿。当时父亲在唐山工作,大约每月回津一次。他不知怎么得知此事,在给我的信中并未提及烫发,却插进了八个字:“人能笃实,自有辉光。”这两句话使我深受教百,至今不忘。以后一生悃幅无华,比较朴素,与这样的家教分不开。我的九个弟妹,也都没有富家子女恶习,显然是父亲良好家教的结果。
另一件事是在我到燕京大学读书之后。我选了容庚教授的“《说文解字》研究”一课。原来对这门课期望甚殷,而容先生的教学方式却不涉及许书内容。每堂课由他在黑板上陆续写出楷体字,轮流唤学生上去写出篆书。实际上成为练习篆字,而不是研究“说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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