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乞讨到天津
无论是梅兰芳、程砚秋,还是尚小云、荀慧生,都可以用“生不逢时”这个词来概括他们的出生。生、长于腐朽溃烂的清朝末年,又有谁的出生能够称得上是“生逢其时”的呢?
梅兰芳出生的那天,是清光绪二十年(1894年)10月22日。那天,整个北京城的气氛很压抑。因为就在这天,李鸿章中堂被摘去了三眼花翎、褫去了黄马褂。北洋水师“济远号”战舰管带方伯谦因在十天前的海战中畏敌逃逸,也是这天在菜市口被斩首示众。这一切都源于三个月前爆发的中日之间的战争,史称“甲午战争”。北洋水师节节败退,日本军队横扫东北,清廷被迫签订了诸多丧权辱国条约,割地赔银,几乎掏空了国库。
在四大名旦中,程砚秋的年龄最小,出生于1904年1月1日。这个时候,世界列强纷纷崛起,对中华大地虎视眈眈,而清廷腐败无能,民众愚昧不堪,南方革命党不断起义。侵略、腐败、战火,国势危如累卵。
荀慧生与尚小云一样大,都出生于1900年1月,荀慧生年长两天,1月5日的生日,尚小云则是在1月7日降生。这年的国势,更加风雨飘摇,最主要的是“拳匪构乱”。社会的巨大混乱,与其说是其中某一个方面的原因,不如说是多重因素交杂造成的。相对而言,八国联军的祸害更大一些。联军自天津大沽口入侵的消息传到北京时,京城就陷于恐慌与混乱之中。紧接着,慈禧太后、光绪皇帝和众臣逃离北京,北京失陷。然后,八国联军在京城烧杀抢掠。
这年的社会动荡,刚刚出生的荀慧生自然没有直观印象。至于发生在北京的八国联军的暴行,对于蜗居在距离北京遥远的河北东光县土山乡谷庄的荀家人来说,也没有切肤之痛。而因义和团活跃在天津、河北一带,被镇压时造成的恐惧,谷庄人,包括荀家人,都感受到了。所以,荀慧生从荀家长辈那里基本上没有听过关于八国联军的一切,更多的则是关于义和团的种种。为了消灭义和团,清官府与洋人勾结,屠杀义和团,其问不可避免地错杀了无数手无寸铁的百姓。
荀慧生小的时候,从他的母亲及氏那里,经常听到的故事,不是白雪公主与七个小矮人,而是关于杀头。每当母亲绘声绘色地描述人头滚落,或者“每一棵树上都挂着人头”的时候,他就会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脑门,让他浑身发抖。晚上,他就不断地做噩梦,梦见的,也全是人头,和人头上不肯瞑目的血红的眼睛,以及挂在嘴巴外的血红的舌头,直到一身冷汗地被吓醒。
四大名旦中的三人,梅兰芳、程砚秋、尚小云都有过家道中落,甚至沦为赤贫的经历。梅兰芳的家,之前,主要依靠“六场通透”的伯父梅雨田,他凭借着过人的戏曲本领,维持一家老小的生活不成问题。可是,在八国联军打进北京之后,戏班停演,梅家和其他以戏为生的人家一样,生活状况遽然下降。梅雨田以前凭兴趣跟人学过维修钟表,此时派上了用场,竟赖此为生了。他由一个戏曲音乐天才的角色,一转而为钟表匠师傅了。角色的遽变,真是对社会巨大动荡的真实写照和辛辣讽刺。
程砚秋出身于官宦之家,从他的先祖到他的父亲,世代享受爵禄。因此,他的童年,有那么几年,无忧无虑。但是,在他父亲去世后,特别是辛亥革命后,世袭爵禄没有了,孤儿寡母的,生活无着,每况愈下。
受环境影响最大、因社会动荡而使家庭生活陷于困顿、几近难以生存的,是尚小云。在他出生之前,他的父亲在京城的一家王爷府当总管,尚家虽然谈不上大富大贵,生活也还过得去。在义和团、八国联军造成的一系列社会动荡之后,尚家有限的家财悉数毁于战火,生活随之由小康一下子沦为赤贫。
他们三人都生长于皇城根下的北京城,更容易受到社会环境的影响。只有荀慧生出生于农村。但是,乡下的日子,也不好过。农村经济发展,自然是谈不上的,多如牛毛的苛捐杂税,又压得农民们无法喘息。荀家,和众多农户一样,日子过得很艰难。尽管荀慧生的祖上做过县令,显赫一时,但是,到了荀慧生父亲荀凤鸣这一代,家道已经败落到不得不以务农为生。
如果不是发生意外,荀慧生自可以随父母在乡下继续过日子,尽管艰难,但也没有其他想头。那次的意外,改变了荀慧生的人生。在这之前,他只是一个农民的后代,也许日后也就是谷庄新一代的农民,过着老婆儿子热炕头的平凡农耕生活;在这之后,他不得不离开了家乡,离开了赖以生存的土地。还是为了生存,他被命运推着,走上了戏曲这条路。
那次意外,发生在荀慧生6岁的时候,即1906年。
谷庄的荀姓大家族,无论外面的世界如何变化,国势如何衰败,族内成员之间的不和与明里暗里的争斗,从未消停过。不知为什么,那年,荀慧生的父亲荀凤鸣突然被族人扣上了一个罪名,说他“盗卖祖坟上的树木”。族中大小事宜,由族长说了算。也就是说,只要族长认定了荀凤呜的“罪行”,荀凤鸣无论如何申辩都无用。族长有令:严惩荀凤鸣。
“严惩”的方式,就是“绞死荀凤鸣”。这个时候,那些曾经与荀凤鸣有矛盾的族人,乘机向族长进言:破坏祖坟是大罪,理应“满门抄斩”。族长还在斟酌、犹豫,荀家听见风声,当然大为惊慌。怎么办?为了保住一家大小的性命,唯一的出路,就是一个字:逃。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荀家四口人:一家之主荀凤鸣、夫人及氏、长子荀慧荣、次子荀慧生(当时还叫慧声)悄悄地潜出家门,沿着通往庄外的小道,一路狂奔。没有月光,一片漆黑,他们的脚步,有些踉跄。
对于6岁的荀慧生来说,这个时候,他还不能清晰地明了所发生的一切。相反,在一个孩子的眼里,这样的奔逃,当然富有历险的刺激。因为父母,因为环境,他不自觉地有些紧张,同时,他又有些兴奋。如果他知道,未来的生活将比以前更艰苦,甚至更屈辱,他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兴奋。
荀家本就是个破落户,农耕生活连填饱肚子都成问题,自然家无积蓄。匆忙外逃,来不及收拾行囊。实际上,也没有什么可收拾的。然而,一旦摆脱了外界对生命的威胁,穿衣、吃饭、睡觉这些基本问题,就变得突出起来,急待解决。没有半文钱,四个人除了身上避寒的破烂衣衫外,别无他物,能变卖的东西也没有。他们能做的,只能是乞讨。
走出东光县,荀凤呜也不知道该带着妻儿往哪儿去。东光县在运河之畔。水,是生命之源。即使没有文化,荀凤鸣也明白这个道理。于是,他决定沿着运河一路往北,走到哪儿算哪儿,只要可以落脚就行。经过沧州、青县、静海之后,他们来到了天津。这个时候,已是1907年,荀慧生7岁了。
这一路上,荀慧生挨饿、受冻,饱受艰辛。白天,他要乞讨;晚上,却无处栖身。屋檐下、大树下、草棵里、山洞中,都是他的“床”。每天不间断地行走,没有一双完整的鞋,让他的小脚起泡、化脓、结痂。痂脱落后,再起泡、化脓、结痂,如此反复,苦不堪言。乞讨的生活,给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凄惨印象。
让荀慧生难过,并一辈子不能忘记的,不只是饿、冻、累、疼,还有屈辱。当他伸出小手,向人乞讨时,强烈的自尊心让他饱受屈辱的折磨;当他遭到有钱人的白眼、喝斥、嘲弄、侮辱时,屈辱感让他体味到何为生不如死。尽管他当时只有六七岁,在别人眼里,还只是个孩子,但生活的磨难,让他有超越年龄的成熟心智。他在感受到人情温暖的同时,感受更多的,是人性的丑恶。这是他接触社会、认识社会、了解人性的开始。这样的开始,对他的性格、日后的为人处世,乃至戏剧观,都有很大影响。
结束乞讨,并不意味着结束悲苦的生活。荀凤呜选择在天津落脚,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天津作为中国北方第一大商埠,繁华热闹。在他看来,在这里找个活儿干,不是难事,而一旦有了工作,不但可以解决一家人的生活,也可以顺理成章地变成城里人,从此与面向黄土背朝天的生活彻底说再见了。
然而,他想得太美。起初,他根本找不到工作。他这样一个农民,没有文化、没有技能、没有背景,甚至连一个熟人、一个可以为他做担保的人都没有,能干什么?做生意?没有本钱,连想都不敢想;进工厂?无处入门。
荀凤鸣心急火燎,四处奔波。终于,经人介绍,他开始以造香为业。所谓“香”,又称“线儿香”,是一种熏香,俗称“芭兰香”。无论怎样,荀凤鸣由农民、乞丐“升级”为城市手工业者了,也算是一个进步,一个飞跃。但是,荀家的日子并不见起色。造香收人微乎其微,难以糊口。为维持生计,荀慧生的母亲及氏也不得不为人缝缝补补,挣些小钱以贴补家用。
荀慧生对于小时候生活的印象,只有两个字:贫穷,贫穷到有了上顿不知下顿的地步。在家乡时的生活是如此,乞讨时的生活也是如此,在天津安身后的生活,还是如此。
程砚秋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人们确实没有了活路,才不得不卖身学戏的。万一有一线生路,也绝不会狠心把儿女送进火坑。”他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学戏源于贫穷,贫穷到几乎没有了活路。尚小云学戏,也是因为家道中落后生活陷于困顿。同样的,荀慧生最终走上戏路,也是因为贫穷。
那个时候,小孩子去学戏的原因,除了贫穷之外,便是出身梨园世家。“唱戏的子女只能从事唱戏”的户籍制度,是中国封建社会的缩影。到了清末,这样的祖制虽然已不再具有强制性,但它的余毒仍然左右着人们的思想。因而,梨园世家在戏曲界是常见的。梨园子弟,承继祖业,自然而然地以唱戏为生,似乎还是天经地义的。其中的典型,便是梅兰芳。
因而,四大名旦中,除了梅兰芳因出身梨园世家而学戏外,其余三人都是因为家贫而走上唱戏这条路的。不同的成长经历,造就了他们不同的戏剧观。
梅兰芳的梨园世家出身,使他相对其他三人,更多了戏的遗传,对戏本身,也更多了热爱。他唱戏,不是因生活所迫的不得已,不单纯是谋生手段。在一定程度上,他视戏为任人打扮的小姑娘,他将对艺术的认识和热爱,对艺术的创造,寄托在这个“小姑娘”的身上,然后加以实践。所以,他专注于戏曲本身,他热衷于技术层面上的创新与开拓。他演的角色,大多是深居高墙之内的宫廷贵妇、不食人间烟火的天女仙人。梅派戏,也以雍容华贵、色彩艳丽为主。
程、尚、荀三人有个共同点,那就是祖上都是为官的。相对而言,程砚秋与尚小云更相像,都出身于官宦人家,家道中落的原因,受社会环境的影响很大。荀慧生有所不同,他生长于农村,贫困伴随着他的出生与成长。因此,虽然他们都是因为家贫而不得不唱戏,都以唱戏为维持生计的手段,但程、尚二人对生活的巨大落差,更有切身感受,更能体会到世事难料、命运无常,以及人在命运面前的无奈。
天生内向的程砚秋,忧郁而悲观,却因此更有思想。体现在戏剧观上,他开创性地将戏剧的功能由单纯的娱乐、取悦于人,提到“提高人类的生活目标”的高度,同时又呼吁艺人不要仅仅将自己的职业视为谋生手段,而更应该承担对社会负有的劝善惩恶的责任。因此,程派戏,以悲剧为主,除了艺术性外,十分注重思想性。他所饰演的女主人公,以烈女为主。
尚小云的性格不如程砚秋悲观,因此,尽管他与程砚秋有相似的家庭背景和生活经历,但尚派戏少有悲剧。如果说他的经历对他的戏也有影响的话,那就是他的戏有着极强的反抗性。他所饰演的角色,以侠女为主。
荀慧生呢?他是四大名旦中唯一专工花旦行当的(其余三人,都以青衣为主)。正如青衣梅兰芳后来也唱花衫一样,荀慧生除了本工花旦外,也唱青衣、刀马旦和花衫。相对而言,他的戏路更宽,文武兼备、悲喜兼长。不过,他的生活经历,使他倾向于饰演被压迫、被损害,却又不乏反抗精神的底层劳动妇女。
有一点让人有些疑惑:荀慧生的性格天生内向、腼腆,平时不爱说话,见了生人还有些害羞,这样的性格,为什么会专工花旦这个以活泼俏皮见长的行当呢?这就涉及到他小时候卖身学艺的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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