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杏花春雨的江南,一直都是文化艺术发展的润土。“江南自古多才俊”,这里的每一个地方,哪怕是小小的偏僻乡村,也充满浓浓的诗情画意。田间耕作的农夫提起笔来便能写诗作画,也许并不是传奇。
方增先的家乡在浙江浦阳江畔,是鱼米之乡,更是人文之乡。宋濂、李渔、张书旃都从这条江边走向全国。虽然出身浙西农家,但是方增先务农的父亲方自成却也是个闲来手不释卷的“读书人”,从严治家的方父注重子嗣的早期教育。家乡淳朴的风俗和各种美好的民间自发的文化活动,更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方增先一生的兴趣。活跃的乡村生活,给了他最早的关于美的体悟、关于绘画的记忆以及最初的艺术启蒙。当时,他并没有意识到,绘画将是他从事一生的职业,是他为之付出一生心血的追求。正是这些氤氲在生命中的家乡物事的点点滴滴,在他心中留下长远深刻的印记,使他怀念和受用终生。
他有一首《回乡》的词中写到“粉墙乌瓦,听乡音亲切。万木离离遥指问,须惊桑园新辟。叠石千层,登临极目,但梯田天接……”(注:本文中方增先诗词皆引自汪大伟总策划、胡建君主编《大师艺术教育经典·方增先》)又有词云:“万叠云山晓,踏舂泥,雨过风微,故乡重到……好是昨宵风雨住,山泉白,峰峦小。”还有词道:“儿时旧梦,记冰源弄雪,清溪凉浴。牛背夕阳金一抹,幽径松林小曲。犹记当年,龙灯时节,爆竹欢旧俗。腥烟乱舞,满地碎飞花烛。”诗词书写在纸上,故乡岁月铭刻在心头。
他后来的住家也有花木、菜园、山石、水塘、睡莲……仿佛始终相伴着故乡的远山近岭、溪水潺潺、青草茵茵、春泥油润、菜花飘香,甚至把儿时的老屋房门都搬到了大上海。他现在家中客厅的一面墙,是长长的一排老式木门。他说:“那是我老家房子的大门,老房子被拆了,我把门搬了过来。我是在门边长大的,都是回忆。”现在的院子里还有一条喜欢水果的大狗,一切仿佛回到东篱采菊的田园乡村生活。带着未泯的童心和诗情,方增先把他的狗起名叫“tiger”,中文谐音“泰戈尔”,很有创意。想想冷幽默的英国人敢用上帝来开狗的玩笑——把God倒过来写,不正是dog狗么。万物为刍狗。
方增先一直都在怀念故乡的景象、风物,在他后来的作品中,还可以看到他对家乡风俗节庆的记忆,比如《家乡板凳龙》。
浦江的节日锣鼓喧嚣,热闹非常,最为活跃的就是元宵节的“板凳龙”了。这个习俗源于汉代,由“舞龙求雨”的宗教活动演变而来。相传,在很久以前,遇上了大旱,东海的水龙不顾一切跃出水面,下了一场大雨。由于违反了天条,东海水龙被剁成一段一段,撒向人间。人们把龙体放在板凳上连接起来,不分昼夜地奔走相告,希望它能活转过来,舞“板凳龙”的习俗也由此产生。龙头是用竹子编的,十分硕大,大到要十几个壮汉才能抬起它走。一架一架的板凳,一共几百架用木桩精心连接在一起,组成龙身子。
节日中,这满载全村男女老少美好祈愿的巨龙就在那蜿蜒的田间村路上游动着,腾挪跌宕,浩浩荡荡,全村的男女老少都被引来观看,人人都相信这样辉煌的龙灯一定能带来一年的太平美满。方增先后来回忆道:“记余幼年,竹龙硕大几十倍,方可烛火灯之。基板丈余,重达数石,必由十数壮汉肩行,又辅以木槎扶持。进退盘旋,武步坚实。虽云钝拙,实为淳朴,乃乡风之象也。”
这架乡风浓郁的龙灯不仅仅是祈福的吉祥物,更可以说是一场精彩的民间绘画展览。因为每一架灯的制作都是由农民亲自参与的:灯座是农民自己扎起来的,糊纸、上矾、绘画等工序都是农民自己来完成的。灯面上的图案:花、鱼、鸟、鸭、牛、人、神仙、孙悟空……都是人们喜闻乐见或美好传说中的形象,任由想象驰骋。通常农民们都是先用毛笔勾线,再涂鲜艳的染料,红绿鲜明、想象奇特、表现直接、惹人注目。
方增先后来还写过一篇有趣的文章,关于家乡的另外一个重要节日“斗牛节”。这篇《忆儿时斗牛节》,写得声情并茂,如画如戏:公牛皆好斗,金华、浦江农村有斗牛节。九月之半,秋获入仓,斗牛兴于农闲间。儿时,余家之南岗,一里许,即其斗场也,锣鼓声起,四邻村民争趋之。
养斗牛,如养宠物,养家乃有财力者也。皆专佣牧竖割鲜草饲之,并杂以豆米粥之,肥壮者皆一两千斤,圆肥一如相扑之斗士。是日,先饰牛,金冠雉尾,背负四龙缯旗,裹以红绮,串八索,由八人左右扶持以行。又八人鸣锣前导,大步前行,赫然如剧中将军出阵。先入神庙,祭以羊酒。庙内香烟没屋,仅见人影。红烛烧天,飞灰乱舞空际。祭毕,饮牛以斗酒,牛则乘醉冲入斗场,即撤装上阵。斗场为烂水田,场之南北皆岗阜,其上观者如蚁,靡集上下,随斗牛之状呼叫欢闹。败牛奔逃,侍牛人不能制者,狂突出场,所向披靡,避之不及,相挤颠扑。呼叫阵起,欢笑俯仰不可制。牛实畏人。猝然相遇,皆避人而走。故斗牛之乐,乡村舍此无出其右。
庙场之周原为秋后暂荒地,小贩云集,饴糖摊,甘蔗摊,花生摊,水果摊及炒豆、馄饨、麦饼、茶饮、香烛……并有农家手工制品,如绳索、箩筐、木器、铁器等,随路而设之。更有贩土布者,卖草药者,杂然不一而足,熙熙攘攘,几类农市。
是日并有庙戏,四乡之人皆集,摩肩接踵,相挤于暂架之戏台前,演婺剧,皆武打,锣鼓喧天,以引观者。老者因熟知故实,心沉戏中。不知者傻看傻笑而已。台之边角儿童偷登之。甘蔗、花生、果、李,随食、随剥、随弃。故蔗渣、果壳满铺地上,履之如地毯然。至夜常演神鬼戏。演捉鬼,逃者可攀援上柱,复登台顶而后跃下,逃入人群中,于是满场欢笑,嬉闹直至天曙而不恹。
晨曦,哄然而散,庙场空寂。唯山雀数只,啄食满地渣壳中。
每每忆起,尤觉声音在耳,情形在目。这些儿时的多彩记忆留给他丰富的创作形象与想象,如一幅幅鲜活的绘画长卷。在故乡美好风俗景物的影响下,方增先从小就展现出了对绘画的特别爱好和天赋。他小的时候就喜欢主动帮妈妈画龙灯,后来便渐渐地可以独自作画了。
可以说,方增先的第一位绘画老师便是自己的母亲,虽然这位老师并没有给他多少具体技法和理论上的指导,却着实拉近了他和绘画的距离。丰富的乡间文化生活,已经让敏感的方增先接触和感受到多样的美,但是如果身边没有一个擅长女红和画画的妈妈,也许,绘画对于他的影响不会那么直接和深刻。
方增先的妈妈是村子里有名的画画高手,她擅长用自己从娘家临摹来的画稿粉本做样子,发挥自己的想象进行修改创作,绣出各种细致紧密、素朴美妙的花样。那个时候,村子里有着一个习俗:姑娘出嫁前要绣花样做自己的嫁妆。方增先妈妈的身边总是围着一群待嫁的姑娘,她给姑娘们起绣花样稿,指导她们绣花,可以说是全村姑娘的绘画、绣花老师。方增先从小看着心灵手巧的妈妈打稿、刺绣,耳濡目染,不知不觉地就开始了绘画的尝试与实践。从那时起,绘画就走入了他的生活,成为他生命中的一部分,终身相随相伴。
方增先的童年主要是在离西塘下只有两里路的通津桥外婆家度过的。因为在他两周岁的时候,家里又有了小弟弟,妈妈忙不过来,便把他托付给了外婆家的姨妈照看。这一照看便是多年,直到方增先去金华念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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