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讲话我是你永久的朋友——图书馆(有删减)(一)如其你要找个朋友,那么请你来找我吧。我是无时不在,无地不在,真可做你永久的朋友!从前的人叫我“藏书楼”现在却改叫“图书馆”了。名称的改易,实无关大局;但趋向的不同,却不得不说一说。
我是以搜罗人类一切思想活动的记载一图书一为目的,用最科学最经济的方法,保存它们、整理它们,以便社会上所有人使用的机关。这种机关,不论中外,均有悠久的历史,可是能于此尽责,却是最近的事。如其把从前的我与现代的我互相比较,你就可发现大相迳庭的地方。例如从前的我,完全为保存图书而设,因此只要把一切所藏的典籍,设法安置妥当,就算尽我全责。但是现在的我,一反以前的主张,完全在乎致用。又如从前的我,不过为少数的知识阶级而备。清乾隆年间先后创立文渊、文溯、文津、文源、文汇、文宗、文澜等七阁之藏四库全书,就是一个明证。但是到了今日,我所服务的范围,却以全民众为对象,有时虽因我性质的不同,而服务的趋向,仍以大众得益为指归。
我的趋向已经改变了,但人们对我的态度,似乎仍不外下列的三种——第一种人,以为我是消金窟,花了许多钱,买着几堆纸,这是社会上的赘余。
第二种人以为我是社会教育的利器,自动教育的导师,称赞我好比平民大学。第三种人却对我无可,无不可,简直是漠不关心。我对于第二种人,固然引为知己;但对于第一种人,并不怀恨,因他对世事,是能了解的,不过对我尚未认识。要是使他真认识我,他就会改变他的态度,成为第二种人,至于第三种人的对付方法,却最使我踌躇了。
我请你想想看,你是哪种人呢?你一定与我相处有相当长的时间,虽然未能完全把我认识,至少你是不会叫我消金窟,社会上的赘余吧。所以我与你做永久的朋友,可能性是非常之大的。
古人说得好:“损有三友,益有三友”。要是你偶不经心,也许我会做你的损友。不过我要竭力地避免这种危险,而做你的益友。请让我来告诉你,我怎样做你的益友吧!同时我也希望你,好好地把我运用,不要“未得我利,反受我害”。
(二)你上完了一天课,或者用功了几个钟头,也许身心觉得疲倦,想找些消遣吧。上运动场去运动一下,找个朋友谈谈天,或者一个人去散散步,都是减轻疲倦的方法。如其你愿意找我,我也能给你一种力量的。
你到我这里来,不一定要阅读正经书,不妨随意看看,看看日报,看看杂志,看看壁上挂的图画,看看盆里放的花卉,只要你所看的,觉得有兴趣,能消磨你的时光,减轻你的疲倦,那就达到我的目的了。
假使现在有一本《上海市大观》(周世勋编)在你面前,就请你看看其中《春之龙华》《黄浦之夏》二幅彩图;你如其要知道上海的繁华,那么《上海之夜》及四幅《上海之闹市》,最能使你感兴趣。
要是你对于建筑有兴会,那么把中国“万里长城”,埃及“金字塔”,希腊“厄匹多列斯城剧场”,纽约港“和平神”翻来看看吧;它们各有各的奇特、雄伟、壮观、都丽。
日报什志①中的漫画,也是绝好的消遣材料,在今年二月出版的《东方什志》第37卷第3期上,有题着《没有人看的独角戏》一幅漫画。画着一座可容上千上万人的空舞台,台上立着一个加官,手中持了一幅布条,写着“妥协”二字。猛然一看,这位唱独角戏的,实属无聊;但再加注意这显然是讽刺认贼作父,无耻汉奸汪精卫袒笏登场,甘心做人傀儡的一幕。
这里另有一幅:画着一条现代都市的大街,两旁洋房,高入云际。路上有三位气昂昂挺胸凸肚,旁若无人的人物——中间是希特勒,其右是墨索里尼,其左是史大林——手挽着手的大踏步走着。在他们的前面,横着“EuropeanCivilization"(欧洲的文明)几个大字。这幅画不但表现技术高超,而且一方面显看÷;他们三人最近在政治舞台上的得意,他方面暗示了欧洲文明将被蹂躏。画题是《OurWorld》(我们的世界),更把这三位人物的心理,暴露无遗了。(此幅漫画,见于《密勒氏评论报》的第93卷第1期,系由《TheWashingtonPost3转载而来者,刊时为今年6月1日。)这种漫画,虽有时看了令人捧腹,另一面却使人深思猛省。这正如诗中绝句,字数少而精,含义深且长。
另有一种消遣方法,就是阅读轻快的小说。小说在中国,素不为人重视,但自新文学运动以来,小说却抬起头来,几乎做过学生的人,没有一个不与小说发生关系。例如:兴儿拍手笑道:“……奶奶不知道我们家的姑娘们不算外,还有两位姑娘,真是天下少有。一位是我们姑太太的女孩儿,姓林;一位是姨太太的女孩儿,姓薛;这两位始娘,都是美人儿一样,又都知书识字的,或出门上车,或园子里遇见,我们连气儿也不敢出。”尤二姊笑道:“你们家规矩,大小孩子进得去,遇见姑娘们,原该远远地藏躲着。敢出什么气儿来呢?”兴儿摇手道:“不是那么不敢出气儿,是怕这气儿大了,吹倒了林姑娘;气儿暖了,吹化了薛姑娘。
”(见《红楼梦》第65回)林薛二人的素描不仅给这几句对话形容毕肖,而听了最后的一段,要不喷饭,实势所不能。
总之不管你看什么,而消遣则一。要是除掉消遣以外,能使你精神上获得一种食粮,对于人生的兴趣丰富起来,一切的一切,以鉴赏的眼光去对待,那我就获得了意外的效果。这就是所谓艺术的陶冶。
(三)但是我并不专供你消遣消遣,或者鉴赏鉴赏,我还有另一种功能,那就是参考。
所谓参考,就是我预备着许多材料供给你参照考证,以资解决你日常出现的问题。当你在读书时,遇到生字,查查字典,以求其意义,那就是参考上最简单的例子。也许你以为查字典,像你手头自备着的什么辞源啊,中华大字典啊……不是已经够了,何必一定要到我这里来呢?是的,查些普通生字,你所备的一两种字典,也许够应付。然而要查各种专门的生字或词类,那就非普通的字典所能解决了。
譬如说,你是百家姓上的第一姓吧。假使有人问你赵姓的来历,也许你一时要踌躇,回答不出。要是你想:“你的赵姓,因你的爸爸姓赵,你爸爸的姓赵,又因你祖父也姓赵……”这样推去,而作回答,那未免有些滑稽。因此要解决这种问题,非普通的字典所能答复,就不得不求之于专门字典或辞典。如其你高兴的话,请一查方毅等编的《中国人名大辞典》后面所附的姓氏考略,你就会知道赵姓的来历如下:伯益孙造父善御,幸于穆周王赐以赵城,因封为氏。望出天水,南赐金城,下邳,颍川。(见《广韵》)又汉赵安稽,匈奴人。(见《汉书》)唐有赵曳夫南蛮人。(见《旧唐书》)又赵国珍样柯蛮首之裔。(见《五代史》)有位姓张的,他同我有十年的交情了。最近他中了暑,卧病在乡。中国的乡村,医药缺乏,那是意中事。张先生花了九牛二虎之力,向距离十里路的城中,请了一位中医诊治。照例医生到了,是按脉开方。
这位医生临走的时候,却叮嘱所开淡竹叶五十张,须用新鲜的。淡竹叶山野很多,只需自己去采一些好了。
张太太为采新鲜的淡竹叶,就去请教人家。可是乡村中的居民,对她说:“我们这里只有苦竹、青竹、毛竹,淡竹却未见过。”张太太自己也没有把握,就嘱乡人往山野采了一束矮小的山竹回来了。张先生见到,却有些不放心,因此他嘱人向我借了一套中国药学大辞典和中国药物标本图影。张先生在这部书上,先查到“淡竹叶”一条,其解释如下:“淡竹叶”原名鸭跖草。[命名]本品茎叶似竹,故名……[产地]凡山野道旁以及卑湿处,恒多生焉。陈仁山药物生产辨云:“淡竹叶广东各属均有产,以花县从化下四府为多出。”[形态]淡竹叶为生于山野路旁之草本植物。春月从宿根生苗,初时类竹,茎高达二三尺,叶互生似竹叶,作广披针形,前端尖,阔一寸许,长六七寸,花为粗大穗花开于梢上,根为织维状,附状生如麦门冬之坚球根。
他看到淡竹叶是草本植物,即确定张太太采回的山竹一定不对。他因此又从第三册检出淡竹叶的彩图,同他太太一道研究研究。张太太看到这是草本,兼之乡人之不可靠,于是自己亲自出马,按图去采,不到半小时,这问题就解决了。
诸如此类的问题,我常可以帮助你的,这就是我参考上的功能。
(四)劳动的功用,必须是生产的。我另一种的功用,也是生产的。不过我的生产与劳动的生产,有些不同:它是偏重物质的,我是注意精神的,正如席勒所信奉的一般。例如我帮助你撰述论文或辅导你做学术研究即是。
你大学毕业,写篇论文,是一件重要的事。这并不是你写了一篇论文,就够得上方帽子,得个学士的学位。实在为的是要训练你对于一个题目,怎样去加以研究,而求真理的发现。我每每见到有许多大学将毕业的学生,平常写篇文章,并不觉得如何困难;一到要做毕业论文,却有些手足无措正如一部二十四史不知从何说起的一般。也许因他们把写毕业论文一回事,看得太严重了;否则,就是没有知道研究学术的方法。
本来写文章有三种方法:一种是蚂蚁式,只将现成的东西搬来去应用着;这种方法简便有之,但易犯“食而不化”的毛病。一种是蚕茧式,仅把一己所知的所有的,尽量地吐出来;这种方法偶尔也有独特的见解,可是有时难免“闭门造车”之弊。另一种是蜜蜂式,借助他山采其精华,再经过自己的努力,而后形成著述,正像蜜蜂酿蜜一般,能取之不竭,酿之不尽。这不仅兼前面二者的优点,并可不犯他们的短处。对于写作论文或学术研究,当用蜜蜂式,那是毫无疑义的。现在我把这种方式最要紧的几个步骤,说给你听听,以做现在的或者将来的指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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