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世纪的著名小说家井原西鹤井原西鹤（1642—1693），日本江户时代的小说家。曾经写过一部《本朝二十不孝》的小说。作品内容是仿中国知名的“二十四孝”，可里面讲述的全是些不孝的故事。大体说来，那些老掉牙的孝行美谈，不仅读来无趣，又多半矫情浮夸，让人感觉别扭；因此，一旦出现大逆不孝的夸张故事，反倒倍感阅读的趣味。此外，更可让原本觉得自己不孝的读者发现，书中人物的不孝行径自己根本望尘莫及，于是便激发出“咦，原来不孝子居然人外有人、技高一筹咧”的奇妙感受。相较之下，自己就显得对父母十分孝顺了。
所谓孝顺之始，应由子女由衷发自内心。从此角度看来，这样的书也算功德无量了。我之所以仿照时下倡导的“道德教育”，大胆开设这个“不道德教育讲座”，也是想参照井原西鹤的大胆尝试，来个东施效颦。
以上是无聊的开场白，咱们言归正传吧。
近来呢，我曾在某个周末傍晚，和工作上认识的朋友一同走在银座巷弄里。
这时，迎面而来三个相当引人侧目的女孩。她们穿着同款式的白色长袖运动衫与紧身长裤，头顶形状各异的流行发型，颈子和手腕还戴着各色项链与手链……至于年纪，看起来约莫十七、八岁，身材都差不多高，脸上的妆容极具都会时尚感。但她们不像坏孩子，全都是活力充沛且风格独特的美少女，也难怪会惹得行人们频频转头多看几眼，我也不例外，难忍好奇地盯着她们猛看，脖子随着她们的背影转了一百八十度。碰巧此时，她们也回过头来，又惊又喜地喊出我的名字。
我在大饱眼福以后，便又迈步往前走去，可她们却兴奋地跟了上来。
由于要和朋友一同用餐，我在抵达餐厅大门后便停下脚步，向少女们说“再见”。她们不满地嘟囔着：“就这样哦，好无聊喔！”
但我们就这样道别了。
用餐时，我仍颇觉惋惜，嘴上不停嘀咕着刚才的艳遇。朋友安慰我，“别担心，在银座这种地方呀，只要曾经邂逅，必定会再次相逢的啦。”
他说的果真没错。
晚餐结束后，我们要前往松坂屋，正要过十字路口时，偏巧又遇上了那三个女孩。
“嘿，我们又遇到了呢！”
“你们要去哪里呀？”
“乡村摇滚乐咖啡厅现场演奏乡村摇滚乐（rock？a？billy）的咖啡厅。类似台湾曾流行过的民歌西餐厅。呀，你们要不要一起来？”
“好呀、好呀！”
三个女孩蹦蹦跳跳跟在我们后面。她们的天真无邪，让我不由得有些飘飘然。我最喜欢个性纯真的人，至于长相如何，那不重要。我们彼此做了自我介绍。A子的长相和以前的女星志贺晓子本名为竹久悦子（1910—1990），日本昭和时代的电影女星。有些相似，她连下眼眶也勾勒了眼线，虽然五官分明，却不时流露超龄的慵懒神情。C子有张成熟的鹅蛋脸。至于B子，是三人之中长得最可爱的，很像我的初恋情人，看起来有些傻气。她什么也不懂，只会拼命模仿另两个损友的一举一动。这三个女孩都是高中二年级的学生。
咖啡厅那天没有安排乡村摇滚乐的节目，而是由一位知名鼓手率领爵士乐团演出，让我们有些失望。我告诉这几个女孩，那个鼓手是某位当红女星的男朋友。“就凭那种不起眼的长相？没想到N（女星的名字）的品味这么差。”
“那么，你喜欢哪种类型的男生呢？”
“当然是长得帅的呀！”
“男人重要的不是长相，而是内在。”
“哎哟，男人还得必备另一种‘长处’呢！”
A子意有所指地顶了一下C子，两人同声尖叫喷笑，B子也不明所以跟着笑了起来。
我有些吃惊，不禁和朋友面面相觑。
由于我们这桌大声喧哗，音量几乎盖过乐团的演奏，因此在乐曲间歇时，餐厅特地广播提醒：“有些客人的声量过大，演奏中请保持安静。”
B子听到以后，不高兴地嘟起可爱的小嘴说：
“哎唷，真扫兴，来这种地方就是想松放一下的嘛，哪来那么多规定呀？”
前座的几个大学男生听到以后，立刻不屑地嘲笑道：
“哈！她居然说松放？”
原来是B子把“放松”两字说反了。
B子立刻羞得满脸通红。那模样真是可爱极了。
“你们方才和我分开以后，去做了些什么呢？”我问道。
“我们走在路上，还得花好大劲挥赶那些如苍蝇般扰人的搭讪男子呢。”
在随意闲聊之际，A子忽然对从我袖口露出的手毛感到兴趣，嘴里念着：“你的毛还真浓密呀！”便径自揪扯起我的手毛。B子和C子见状，也争相伸手捏扯起来。她们这种好奇而直接的举措，让我感到新鲜又有趣，根本不在意这样有失礼仪。
离开咖啡厅以后，我邀她们同去三多利酒吧，她们毫无异议地跟着我走。这时不巧下起雨来，三个女孩慌张地用手护住头发，生怕费心吹整的发型走样了。到了酒吧，我们沿着吧台依序坐下。A子和C子很自然地抽起烟、喝起酒来，而B子既不会抽烟，也不能喝酒。
“你们有男朋友吗？”
“才没有呢！”
不过，就我的观察，A子和C子应该不像初看的那般清纯。察觉这点以后，我突然感到一股莫名的失望。我并不觉得她们有什么坏心眼，只是十七、八岁的花样年华，那双勾画眼线的眼睛，却透出一抹倦怠。她们有时活力充沛挺胸迈步，有时却又露出困乏的疲态，一切是如此不协调。我看着她们啜饮鸡尾酒、吸吐烟气时的早熟侧脸，一股怜悯不舍之情油然而生。成年人并非向来只会羡慕青春年华，青春年华的悲哀与苦涩，也逃不过我们这些过来人的眼睛。
过了一会儿，A子开始尝试新奇的抽烟方式。她拿起两支烟接头续尾，把第二支烟点燃，嘴巴就着第一支烟的滤嘴使劲吸了起来，可是迟迟无法吸到烟气。B子和C子在一旁专注屏息地为她打气。不久，第二支烟的烟灰摇摇坠坠，几乎要抖落了。
“哎呀，讨厌死了，这家伙真不中用。我看是纵欲过度了吧！”A子不满地抱怨。听起来，她像是从撑挺不住的香烟，联想到性事上了。C子才听完便笑得花枝乱颤，B子虽然一脸茫然，也迎合似的堆起笑脸。
这一刻，我的失望也到达了顶点。
我面前的年轻酒保也板起脸孔一脸不屑，明显表示轻蔑，即使向他点用饮料也不太搭理。我心里愈来愈同情这两个少女了。
走出三多利酒吧，在细斜纷飞的雨中，我向她们三人分别握手道别。
“不需要送你们回去吗？”
“我们没问题啦！”
没想到，在握手的时候，不晓得是A子还是C子，竟然伸出食指在我的掌心挠了挠，并且自以为是地笑得花枝乱颤。此举，吓了我一大跳。这可不得了！只有品行不端的女人，才会做出这种举动。就算开玩笑，也绝不能这么做！这已经不是玩笑，而是“跟我上床”的暗示了。
当天晚上，我回到家以后，依然有些魂不守舍。
感觉今晚，自己被愚弄了，难不成，最愚蠢又最不经世事的，其实是我吗？
或者，她们虽然努力卖弄蹩脚的演技，事实上仍只是三个淘气捣蛋的清纯少女？
出于成年人的不愿面对现实，我由衷欢喜地接受了这种解释。应当「打从心底瞧不起老师」吗？00应当“打从心底瞧不起老师”吗？
我敢断定，假如中小学生没有打从心底瞧不起学校的老师，这种学生长大以后绝不会有什么出息；假如大学生没有打从心底瞧不起学校的教授，这种学生也绝不会有啥卓越的成就。不过，请各位仔细琢磨其中的“心底”一词。区区这两个字，其蕴含的意义可抵千钧之重。
近来很流行“抵抗成人社会”这个说法，也时常听到“龌龊的大人”、“不能相信大人”或是“别被大人骗了”的讲法。这种论调，是一位小说家率先提出的，之后被社会大众拿来普遍运用。自从他那作风狂放不羁的弟弟成为年轻世代的偶像以后，连成年人也折服于其弟弟的魅力，不敢再端出倚老托大的架子了。而十来岁的年轻族群，似乎乘着这场百万雄师的旋风，得以摆脱大人的束缚了。……然而在这种时候，有些貌似温厚纯笃的大人反倒把握机会韬光养晦，开始展现实力。请各位睁大眼睛看清楚，通常出现在其弟弟电影里的大人，多半是懦弱无能的；而那些“真正的大人”，根本不会在镜头前现身——电影公司的董事们，才是真正的大人。换言之，成为其弟弟的后盾并且大赚一笔的，其实不是你们这些年轻人，而是那些大人们。
我在第二场讲座中，希望阐述“打从心底瞧不起老师之必要”的不道德训示，以及教导各位该如何对付大人。因为，绝大多数的教师都是大人。各位尽可把学校的老师，都当成守旧过时之人。在我们年少时，教师多半是老古板，他们思维陈腐，简直让人不敢领教；至于另一群所谓开明派、赶时髦的老师，更是令人厌恶作呕，莫怪我们会打从心底瞧不起老师了。
有一回，学校那位生性严谨的中等科长（亦即中学校长，这是私立学习院中学由“学校法人学习院”设置从幼儿园至大学的各级学校。日本皇族的许多子弟就读此学校。特有的称谓）一本正经地走在校园里，突然，从树荫下伸出了一柄可怕的枪管，
“砰！”
枪口倏然冒出火花，中等科长慌张地拔腿狂奔。这时，另一个方位的栎树下，也挺出泛着青光的枪口，再次发出一声，
“砰！”
中等科长吓得抱头鼠窜。可惜的是，就在他以为终于突破火网，成功脱逃的刹那，却猛然一脚踩空，摔进学生费心挖掘的坑洞里。
这其实是一场精心的策划，最终目的就是诱导他掉入陷阱。中等科长看似受到枪支狙击，其实那是学生两两一组躲在树荫下，由一个人持着没有填装子弹的空气枪扣下扳机，而另一个人同时用力踩破甩炮罢了。
几年前，上映过一部引发社会舆论的电影《黑板森林》可能是指1955年上映的美国电影BlackboardJungle。电影里出现大量的校园暴力镜头。，其中有一幕镜头是学生把棒球使劲掷向黑板，拍得十分震撼。其实，在我们那个年代，曾经发生过学生朝老师背部旁边的黑板使劲掷小刀的事件，着实令人咋舌。原来，在讲坛上执教鞭，早在很久以前就是一份“卖命”的工作了。
我还要讲另一件调皮的恶作剧。
在我班上有位K同学，个性有些傻气。每逢音乐课，老师转身在黑板勾画长长的五线谱时，坐在他隔壁的M同学，就会利用这段时间尽情捉弄K。M先将手插进口袋里，比出手枪的形状，接着朝K附耳，以威胁的语气强迫他：
“喂，如果你不脱掉外套的话，我可要开枪啦！”
“哇！我脱我脱！我马上就脱！”
“快脱！”
“啊，别那么快开枪呀，饶我一命吧……”
于是K脱去了外套。接着，M又逼他：
“喂，把衬衫也脱掉啊！”
“好好好，我脱、我脱！”
“顺便把长裤脱掉，要不然就要开枪啦！”
“哇！我脱就是了，等一等呀！”
等到老师好整以暇把乐谱画完，掸了掸满手的白色粉笔灰，转过身来，便赫然惊见在全班穿制服的学生中，居然出现一个浑身上下只剩一条丁字内裤的学生，冷得直打哆嗦。
不道德教育讲座0这，就是M的捉弄诡计。
残酷是少年的特征。看似多愁善感的少年，也有无情的残酷一面。少女也很残酷。关怀体贴的秉性，是在成长的过程中，和大人特有的狡猾心眼一起发展出来的。
我似乎有点离题了。
身为学生，非超越学校里的老师不可。老师并不是上知天文、下通地理的全才。而且最麻烦的是，老师已经离自己的青春期很遥远，早把当年的苦涩烦恼忘了大半，若要他重拾彼时的心境，实在很困难。
关于青春期的种种，各位的体会远比老师透彻得多。人生就是靠着不断的遗忘，才比较容易活得下去。如果真有某位老师，陪着各位一起认真烦恼，想必那位老师会陷入成人与少年的矛盾纠葛之中，逼得他最后只能走上绝路。
据我自身的经验，人生的道路该如何走下去，这问题应该由自己去面对。这个问题必须透过阅读、自我思考，才能想出答案。而这方面，老师几乎没传授过我什么。
学生若期望老师能完全理解自己的想法，那可是懦弱的表现。老师们只需施予教育、给予训诫、传授知识，并且试着了解学生，就算完成了他们的工作职掌。
所以，倘若各位期望别人来了解你们，或因认为反正不会有任何人了解你们，而就此闹别扭或搞叛逆，都只是出于懦弱的骄纵罢了。我想说的是，首先，必须有这样的想法：“哼，就凭那些老师，怎能了解我呢？”接下来，还应拥有这样的气魄：“哼，我虽然会用功读书，可不会轻易让你们了解我呢！”
从老师们身上，隐约可嗅到成人世界里的悲情和可怜、生活的艰辛与困苦。若有老师身上丝毫嗅不出这种氛围的，他很可能是富家子弟。教书先生们的西装袖口，多半是起了毛边且沾满粉笔灰的。你们大可打从心底瞧不起他们：“哎，真寒酸！”蔑视人生与真实生活样貌，正是少年的专属特权。
应当「打从心底瞧不起老师」吗？0你们可以尽量对老师投以同情；你们更可以对收入微薄的老师寄予无限怜悯。老师这个族群，是你们这辈子会遇见的大人当中，最容易应付的对手。在往后的人生中，你们要遇到的其他成年人，通通都比最恶质的教师还要难缠好几万倍。你们可务必将这段训诫牢记在心。
有了这番体认以后，往后面对老师时，你大可在心里瞧不起他，只要尽量汲取他所传授的知识就够了。你要知道，不论小孩或大人，都一样得耗费完全相同的气力来各自解决人生的难题。
实际上，唯有充满斗志的少年能对老师感到不屑。因为他已经预知，自己未来要搏斗的敌人，将比眼前的老师更为棘手难缠。这是成为伟大人物的先决条件。
假如有少年误以为，这世上最了不起、无所不知、完美无瑕的人，就是老师，那我可要为他捏把冷汗了。话说回来，可别误解了我的意思喔。若有毛躁莽撞的少年人，不仅心里瞧不起老师，甚至从言行举止冒犯老师，那就只是个懦弱骄纵的家伙罢了。
……
展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