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去吧,啊?”姑娘回眸又看了一下阿姨,抿一抿嘴,定一定神,终于踏下三步的台阶,低着头走进茅草屋。
低矮的窗边,一个男子闻声站了起来,“姑娘坐。”客客气气的声音,不过那声音似乎连接着窗外江边风的呼啸,低沉而旷远,没有殷勤,没有热络,只有一种凄凉。姑娘的心不觉沉了下去。她是奔牛镇上富户张家的女儿,二十三岁了,相亲居然还是头一遭。不知道是前世作的孽还是后世修的福,这张姑娘就是不肯相亲,多少媒婆兴冲冲来而悻悻离去,多少机会眼睁睁地失去,做娘的跺脚骂也罢,赔笑求也罢,姑娘说不肯就是不肯;做爹的倒是读过点书,又偏爱这女儿,也就随她去了。张姑娘的婚事一拖再拖,拖到这乱世。在这乱世避难的茅草屋,她居然同意阿姨(文镳的姐姐)的撮合,和文镳见面了。
他,布衫裹着清癯的身子,微微佝偻了,仿佛三十五年的身世已经不堪负荷。他的故事,她听阿姨说过:本来是孟家的读书人,认准了科举而仕举而光宗耀祖的死理,常卅l地方本来就多读书人,孟家的读书人更兼脾气梗,三年前文镳的兄长去世,为了养家活口,他推开书桌走出家门贩布去了。半路出家的生意人,不识货还不识人,俗话说,亏本的买卖没人做,文镳做的偏偏就是这亏本的生意。落魄的生意人心灰意懒。这本来是他姐姐的好意,一定要拖他来,他说逃难逃到江边,还相什么亲呢?姐姐说:千里姻缘一线牵,百年修得同舟渡,看看去么。他默从了。人是来了,却是满心的凄凉,听不到半点欢乐的锣鼓,只听得胡笳的幽怨。要是膝上架一把二胡,他一上手,一定会如泣如诉拉出乐音来。说来也是不可思议,孟家的读书人成了贩夫走卒,贩夫走卒又同音律丝竹结了缘,不过一两年的工夫,锣是锣,鼓是鼓,琴是琴,笙是笙,大树头孟家的陋巷出了个吹鼓手。从此地方上不论远近,红白喜丧,都邀请他去客串。去就去吧,吹拉弹唱也是发泄,发泄完了,还有好酒好饭的招待,权当对自己的犒劳,一醉方休。可是酒醒,心里越发空空荡荡。他在内心的深处,不敢也不甘,他本来也是读书人啊!明清两朝对优伶的歧视,他知道得清清楚楚,朱元璋曾下诏:“娼优隶卒之家侥幸出身访出拿问”;顺治九年(1652)皇帝题准:“娼优隶卒之家侥幸出身访出严刑究问黜革”;乾隆三十五年(1770)更有法令:“查娼优隶卒之家……本身既经充当贱役所生子孙例应永远不准应试。”他这么吹拉弹唱下去,把自己搭上,愧对祖宗,再赔上儿子,死有余辜了。想到“儿子”,身子不觉震颤,他的走散的妻子(家谱上称韩夫人)已经有了身孕。
仗是怎么打起来的,他弄不清楚,只知道披长发的要来攻,拖辫子的要死守,于是小城常州成了兵家血刃之地。那天只听得有人喊“要屠城了,要屠城了”,他就赶回家去,拖了韩氏要走。韩氏说,等一等,收拾个包袱再走,这一收拾就耽搁了时机。出得家门,已经见到火光,听到炮声,他们夹在人流中,出了城门,只管往前,他记得姐姐的嘱咐:出城往北。他不记得是否同样关照过韩氏。当他终于停下步子,韩氏却不见了。丧魂落魄的他,一个人摸到姐姐家。这是江边的一个小村落,傍着一片芦花,芦花低头处,听得到江水的呜咽。韩氏消失了,就像在泥淖中没顶,在黑夜中消融,居然不留一点痕迹。整整四个月,他四处央人打听,答复只有一句:人逢乱世,认命吧。于是有了姐姐的出面张罗。他本来应当带韩夫人省亲,结果却同张姑娘在这儿相亲。
“您卖……”“卖布。”文镳脱口而出,心里不觉埋怨:你明明都知道了,还要问。孟家的卖布郎,你相不中就算了。张姑娘却在心里琢磨起来,这“孟”字和“布”字缀在一起,好像还有个说道。对了,孟母断机杼的故事她从小就耳闻。孟母辛辛苦苦织得了布,又三下两下剪断了,为的就是告诉儿子,疏忽随意将尽弃前功,做娘的这么费心思,盼的就是儿子成材。想到这儿,张姑娘的脸微微红了。姑娘家谈什么“儿子”呢?何况又对着个陌生的男人。不过这个字眼“儿子”既然引起她的遐想,她又为何固执地一再谢绝求婚者呢?她不就是为了等待今夜,等待这位腼腆的男子么?他正悄悄隐没在黑暗中,不言不语,仿佛要随他的前妻一样消融在黑夜。只有月光透过窗棂格,顽强地要凸显出他的身影。月光里他的脸庞,轮廓非常周正。也许冥冥中有所谓缘分,将他们在离乱中牵在一起?她真有点后悔,一开口就提了个蠢不可耐的问题:“买卖”。什么别的不能问呢?譬如“您读什么?”一-他本来也是读书人么。问题是,她有资格问么?她,目不识丁!不过,一个目不识丁的母亲,养育出一个学问满天下的儿子,这又是何等的荣耀!有孟母才有亚圣,孟母识字么?
不知为什么,还有一段故事涌上心来,这是听阿姨(文镳姐姐)讲的。七年前,常州为太平军所围,傅寡妇(其丈夫文联是文镳的堂兄)带了两个女儿逃难,来到离上海不远的孙家圩,两天两夜不眠不食,终于精疲力竭。母女仨躲入一个废弃的农舍,傅寡妇不敢合眼,警惕着四周的危象。凌晨时分,她似乎听到嘶喊声和脚步声由远而近,她推醒女儿:“快走,逃命去吧。”女儿却不肯:“伸头一刀缩头一刀,娘啊,让我们留下来吧。”傅寡妇断然拒绝,女儿终于一步三回头地离去。傅寡妇刚刚要松一口气,却发现小女儿还牵着她的裤腿,死也不肯走。这时带刀带枪者(按家谱的说法是“粤匪”)闯将进来,傅寡妇勃然大怒:“你们烧了我的房子,还要来抢人么?伤天害理!天能宽恕么?”语调激烈尖刻,让当兵的大吃一惊,他们抡起拳头让她闭嘴,她骂不解恨,抄过板凳要砸,当兵的动了杀心。女儿见势不妙,跪地求情:“杀了我,放过我娘吧!”当兵的找来一条绳索,将母女俩双手反剪在背后,再将绳索抛过屋梁,猛地一抽,母女俩就被吊在半空。他们又抱来湿柴干草,堆在她们脚下,点上火,浓烟升腾而起。两天后大女儿摸了回来,茅舍还在,妹妹躺在地上死了,傅寡妇还悬在梁上,身子精赤着,双目熏瞎了,毛发燎去了。女儿哭着解开绳索,将她安放在地上,她还在喘气,还在骂骂咧咧,两天后才死去。阿姨说到这儿肃然起敬:“这就叫威武不能屈。”张姑娘从小也听父亲吟诵过孟子的警句,不过要过多少年,她才能体会到孟家的哲学原来如此简括。傅寡妇似乎就在耳畔喘息,张姑娘不觉自问:“如此刚烈我能做到么?我准备好了做孟家的人么?”
文镳在纳闷,猜不透张姑娘的眼睛为何突然发亮,他已经习惯内向审视自己,不敢去揣摩他人的心思,多少年的卑微、悲伤、绝望,压得他透不过气来;而家庭的温馨、女人的眷爱、父亲的骄傲,这一切又随着韩夫人的消失而消失。他不敢大声嘶喊,只敢喃喃自语。他一直在习练着,去看淡一切,没有希望便无所谓绝望,不过没有儿子他却承受不住,“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自己无法企达的可以寄希望于儿子,儿子总是自己的骨血。不过他有能力续弦么?上天将韩夫人召唤而去,许是惩罚他;上天将张姑娘引到面前,这又是……上天的意志,人不可出其左右,他不觉朝对面的姑娘偷偷投去一瞥,她似乎也在注视着他。她并不漂亮,圆脸,五官端正,表情太严肃了。他想到姐姐对她的赞语:“宜男相”。本来要不是战乱,与一个女子独处一室,断断不可为,不过此刻他倒不觉得其间有任何隐含的轻薄,只有去做一件大事的严肃,尽管这事还只有模糊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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