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穆毕生所发挥的是整个中国学术传统,不是他个人的私见。钱先生回忆民国以来中国学术界的变迁,对我也极有吸引力。最初只是为了好奇心而向他追问各派的人物的性格和治学的长短及彼此间的关系。但久而久之,使我对民国学术思想史有了比较亲切的认识。这一部分的知识更是书本上所找不到的。钱先生自民国十九年到北平以后,表面上他已进入了中国史学的主流。然而他的真正立场和主流中的“科学”考证或“史料学”又不尽相合。因此,他和反主流派的学人却更为投缘,甚至左派学人中也不乏和他谈得来的。例如杜守素便非常佩服他,范文澜也十分注意他的著作。四十年代中,范文澜开始编《中国通史简编》,便颇取材于《国史大纲》,不过解释不同而已。此外如南方以中央大学为中心的史学家如缪凤林、张其昀也和他交往很密切。钱先生不在任何派系之中,使他比较能看得清各派的得失;他又有自己的观点,所以论断鲜明,趣味横生。1971年以后,我每次到台北去看他,只要话题转到这一方面,他总是喜欢回忆这些学坛掌故。我曾一再请求他写下来,为民国学术史留下一些珍贵的资料。这也许有助于他后来下决心写《师友杂忆》。但是《杂忆》的文字还是太洁净、太含蓄了。这是他的一贯风格。但读者如果不具备相当的背景知识,恐怕很难体会到他的言外之意,更不用说言外之事了。
自从获得钱先生逝世的消息,这几十小时之内,香港五年的流亡生涯在我心中已重历了无数次。有些记忆本已隐没甚久,现在也复活了起来。正如钱先生所说,忘不了的人和事才是我们的真生命。我这篇对钱先生的怀念主要限于五十年代的香港,因为这几年是我个人生命史上的关键时刻之一。我可以说,如果我没有遇到钱先生,我以后40年的生命必然是另外一个样子。这就是说:这五年中,钱先生的生命进入了我的生命,而发生了塑造的绝大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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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