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鼎孳与钱牧斋、吴梅村在清初并称“江左三大诗人”,“三家”都身经变乱遭际。如果说“国家不幸诗人幸”,那么国家之不幸,非止江山易祚,更因战争给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多灾多难的人民所带来的巨大悲痛;所谓诗人幸,乃因诗人经历着悲愤与困顿,遭遇其考验与挣扎,其心路历程一旦化成文字,便是血泪凝结,在后人看来,这是文学的魅力,而这魅力无疑来自于真。真实情感的渲泄,剥开自己,痛苦地展示于历史与世人。这样的诗,无疑可以称之“诗史”,是个人的,更是社会的历史。那么,透过他们的文字,我们直可进入其心灵的世界,尽管显得曲折而晦暗,但却充满诱人的气息。譬如,对于龚鼎孳,比起钱谦益和吴伟业,他的身世和遭际尤为复杂,历来非议最多,从他的个人写作窥视其情感世界无疑最真切而直接。或谓龚鼎孳的诗“多送别赠答纪游咏怀之作,绘景状物多所寄托,善借景物抒怀旧之感”(《龚鼎孳诗》前叙。广陵书社)。所谓状物寄托,因景怀旧,盖物是境非,心有所思,情有所寄,眼前的一切也悄然发生变化。“诗言志”,是诗人心灵的外化。
吾皖合肥,能称之“合肥”者,前有“龚合肥”芝麓,后有“李合肥”少荃,近有“段合肥”祺瑞。有意味的是,龚、李二人皆清史历来最有争议之人物。随着今人对近代历史史料的发掘,学界对近代史的认识也潜移默化地发生了改变,对“李合肥”的个人魅力及其对近代中国所产生的影响也渐有新的认识,从“卖国贼”而勾画出另一种形象:一个忍辱负重的国家栋梁。相对而言,关于龚鼎孳的研究工作就显得十分不够。不止因年代久远,文献稀阙,更主要的恐怕还是他的遭际更要复杂得多。首先,“一臣侍三君”的历史定论,已经使得后世研究者无形中有一个思维框架,而历来中国人所信奉的“一臣不侍二君”的道德理念似乎已使得这位“投机分子”不堪讨论。不妨略从龚氏这三次遭遇加以分析。
明崇祯七年甲戌,龚鼎孳成是科三甲第九十八名进士。这一年,他十八岁。旋赴任湖北蕲水知县。在任七年。高(迎祥)、李(自成)兵临城下,龚鼎孳“以守城功,擢兵科给事中”。兵科就任,一月内连呈十七道奏疏,且年少气盛,动辄弹劾权要,因获牢狱之祸。即所谓“以狂言忤执政,趣汤提烹”(《怀方密之诗·序》)。甲申(1644年)三月,李白成攻陷北京,崇祯缢死煤山,大顺建立。龚鼎孳受任直指使,巡视北城。此所谓“一臣侍三君”之第一次“变节”。龚鼎孳在“怀方密之诗》序中,详细地记叙了这一遭遇。其下狱后,“蒙恩薄谴,得逃死.为城旦。”下面这大段的文字再现情景,饱含血泪。摘抄如下:
余以罪臣名不挂朝籍,万分一得脱,可稍需以观变,遂易姓名,杂小家拥保间,短檐顾日,畏见其影。时密之与舒章李子、介子吴子同戢身一破廟中,相视悲泣,若有思者。余从门隙窥之,谓必有异,亟过而耳语,各心许别去。越二日,同恸哭灵爽于午门。再越日,遂有伪署朝臣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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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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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子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