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学者称道说,孟母“有意选择有利于孩子健康成长的外部环境”,这就是说那些邻家(屠户、商贩之类),都是不利于孩子健康成长的“外部环境”了。他们是鸡鸣狗盗之徒吗?或者他们宰杀病牛瘟猪、贩卖假货、坑蒙拐骗吗?故事里并没有这样的记述。他们只是从事着正当的职业——社会所必需、人们(包括贵族和士君子)离不开的职业。试问:他们让小孟轲学到什么“不健康”的东西了?至于小孟轲在墓地仿效丧祭之礼,从儒家角度来看,也谈不上“不健康”。翻阅儒家经典《礼记》,可以看到里面大量记载着丧祭之礼的内容,其中就包括怎么跳脚怎么号哭的繁琐细则。何况,小孟轲当时学那些,只是玩游戏而已,跟小孩子玩“老鹰抓小鸡”或“官兵捉强盗”,其实没多大区别。在等级分明的古代,“士”以下的阶层被鄙视为“低贱”——所谓“士、农、工、商”——那是理所当然的,孟母有那样的想法也毫不足怪。而在“平等”观念成为主流价值的现代社会,学者将孟母择邻扯到“健康”与否上去,这难道不是陈腐的等级意识在他们头脑中的反映吗?
其三,“孟母三迁”故事藉各种载体和形式,被反反复复地宣扬,且由学者名家们解说它的“教育意义”。然而,只要用头脑稍微认真想一想,问题就来了——这里且不说许多有小孩子的家庭与商贩(或商家)及各种“劳力者”为邻,他们是否有能力和可能迁居到文人雅士云集的“高尚社区”;单说那些自己就生活在底层劳动者(如农民、清洁工、窑炉工、屠宰工、泥瓦匠、修鞋的或擦鞋的、摆摊或游走的小畈……)家庭的孩子们,他们读了或听了“孟母三迁”的故事,又受到所谓“选择有利于孩子健康成长的外部环境”之类教导,然后他们该怎么办呢?他们能向父母提出搬迁到有利于自己“健康成长”的地方去吗?——那就得“迁”出自己的家了!这当然是不可能也是不应该的。父母无论从事什么职业,只要诚实地做人,敬业地工作,以此影响、教育孩子,并力所能及地为孩子创造一些学习条件,这样的家庭是能够使孩子“健康成长”的。事实证明,有无数优秀杰出的人才,就是出自底层的劳动者家庭——尽管他们并没有“三迁”择邻之类的经历。
“孟母三迁”故事传世之后,历两千余年各朝各代,未闻再有张母、李母或别的什么母的“三迁”事迹,是效仿、操作有难度呢,还是因为不够格(不是圣贤之母)而声名不彰?不得而知。然而,近年来却从报章上看到,“孟母”骤然间多了起来,只不过当代“孟母”们不是“择邻”,而是要为子女“择校”——想方设法把子女的户口迁到重点中小学校所在的区域。“可怜天下‘孟母’心”!好在如今这“孟母”做起来似乎也不算太难,最简捷的办法就是在那区域购置房产,手头只要有足够的人民币就OK了。当然,家里没有什么积蓄,纵有“孟母”心,也是当不成的。
关于“孟母三迁”及其所谓“教育意义”说词的可疑之处,大致如上所述。笔者并不自以为“慧眼独具”,事实上,笔者只是以常识思维,作出上述求达事理的疑析。有些学者、名家满腹经纶,辩才无碍,但一旦事涉“圣人”。他们的头脑里就只有“崇圣”思维,没有常识思维了,他们唯一要做的,就是巧言称颂,抉发“大义”,即使因此而悖于事理,不讲起码的逻辑,也在所不惜。
“断织”诫子的孟母
“孟母断织”的故事,应该发生在孟母迁至近学宫的新居之后。在此之前,孟轲还是个学龄前儿童,定居于学宫附近住所后没多久,孟轲大概就该上学了。贵族子弟的学宫,寒士家的孟轲未必进得了,可能上的是私办的学校。
迁居到学宫附近之初,孟轲“嬉为俎豆揖让进退之事”,孟母欣喜地以为这里是儿子该住的好地方。但事实上,以学宫为邻并不意味着“一劳永逸”。对小孟轲来说,模仿俎豆揖让进退之事,仍然不过是“嬉”(游戏)而已,这跟孔子幼时以“陈俎豆,设礼容”(摆出祭祀器具,学做祭礼的动作)为“嬉戏”是差不多的。孔子说“吾十有五而志于学”——十五岁时孔子才有明确的学习志向。孟子什么时候“志于学”,他似乎没有说过,反正在他上学之初,还是玩心很重,心思不在学业上。因此就有孟母“断织诫子”的故事。
“断织诫子”故事大致有两种版本,其一出自《韩诗外传》,说孟轲有一次背诵,背到一半停了一会儿,正在织布的孟母问他为什么中断背诵,他说忘了(可见不专心),孟母随即拿起刀将布割断,“以此诫之”。其二见诸《列女传》,是说孟轲有一天放学后回家,织着布的孟母问他学得怎么样,他漫不经心地说“还是那样么”,孟母看他无所谓的样子,生气地用刀割断刚织好的布。孟轲害怕地问母亲为什么要这样,孟母接着讲了一番道理,大意是:你荒废了学业,就跟我割断这布一样,织了布又加以废弃,怎能没有衣食之忧?学业荒废了,便不免于一事无成,而且难以远离祸患。其中说得最重也是让孟轲害怕的话是:“不为盗窃则为虏役矣”——男人若是荒废学业、放弃修德,其结果不是去做盗贼。便是干下贱的劳役。孟母这一番断织训诫,犹如当头棒喝,使孟轲幡然而悟,从此早晚勤学不息。这则记述中称孟子“师事子思”,明显有误,孟轲呱呱降生时(公元前372年),子思早在三十年前(公元前402年)就已“作古”,怎么可能“师事”?孟子所能“师事”的,顶多是子思的某个门徒。《列女传》所记虽有可疑处,但它指称孟母“断织”的缘由——孟轲对学业表现出懈怠的态度,比起《韩诗外传》所说的只是因为孟轲背诵不够熟,显然更合情理一些。
展开
——缅怀张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