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明代汪海、朱润的脑海中,大概只铸定了一个儒术定于一尊的模式,也许根本不知道刘邦斥责郦生的那段故实,看到“用儒辄败人事”一句,便不免觉得有些刺眼,且可能认为此言出自陈亮之口也不是光彩的事,于是又逞肆其卤莽灭裂之技,把这句话改为“而用儒以致太平”。所改虽仅四字,意义却有霄壤之别了:原文说宋朝以儒立国,所以曾出现过“儒道之振优于前代”的情况;前汉以军吏立国,对儒生的意见大多拒不采纳,也就是说,在前汉前期的七八十年内,是不曾依靠儒术以为治的。把“辄败人事”改为“以致太平”,岂不是北宋与前汉的两种截然不同的“家法”,竟尔殊途同归,获致了全然相同的效果了吗?此其一。前汉到武帝统治之时,虽曾有董生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献策,但汉宣帝告诫他儿子时却还说“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何曾有“用儒以致太平”的事?四个字的篡改,竟把陈亮诬陷为毫无历史常识的人了。此其二。陈亮与朱熹进行王霸义利之辨时,在其致朱熹的信中曾说道:“汉唐之君,本领非不洪大开廓,故能以其国与天地并立,而人物赖以生存。”这就是说,汉唐的“家法”虽都不奉行儒道,然而也照样都能立国久长,这与“用儒辄败人事”的论点正是互相贯通的;既将此数字进行涂改,则相隔仅仅数年,而陈亮的议论竞前后判若两人了。此其三。据此三者,可知汪海、朱润的这一卤莽灭裂行径所造成的后果是如何荒谬,如何恶劣!世有“明人刻书而书亡”之说,虽或有过甚其词之处,从上举一些例证看来,却也不是无因而发的。
成化间辑刻的三十卷本《龙川文集》,竟被此后所有刊刻《龙川文集》者奉为祖本,不但对它的一些脱漏错误之处少所订正,即对其有意窜乱窜改之处,也都沿讹袭谬,懵然不察。以致五百年来的学者,对《龙川文集》传诵称引,为汪海、朱润所愚所欺而无所觉知。故今不惮烦琐,胪举例证,写成此文,以补五百年来阙佚之文,以正五百年来未正之谬,以发五百年来未发之覆,我想,这也还是一桩具有深远意义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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