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恍然当时年少<br> 他记忆中的夏天，曾是离别的季节。<br> 江水穿城而过，空气厚重而闷热。烈日下的柏油马路变得柔软，散发出苦涩的味道。人行道旁，立着郁郁葱葱枝繁叶茂的法国梧桐，知了躲藏在其中高歌呜叫，树叶不见丝毫摆动，凉爽的微风成为一种奢望，烦躁的心情得不到任何抚慰。<br> “许可，我不想走，一丁点也不想走。”姐姐对他说，“我宁愿每天对着你这只人头猪脑。”说话的时候，她的目光瞟向别处。十四岁的女孩正处在一个别扭的年龄，她不屑于或者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失落的情绪，无论是喜悦、伤心或者愤怒，言语里面总是透出对他的讥讽。<br> 身后，是母亲忙碌的身影，房间渐渐变得空旷，行李箱里堆满了衣物。<br> 入夜，天边挂着橘红色的月亮。楼下的空旷处或是巷子口，大人们坐在躺椅竹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孩子们你追我跑地嬉戏着。头顶上的银河清晰可见，偶尔有一两颗流星划过，一切看上去平淡宁静，如同往常。<br> 那一年的那个晚上，他的家庭从此分崩离析。<br> 这，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人的生命也不过宇宙尘埃划过苍穹的瞬间，更何况聚散离别，如同变幻的星际，世事无常。<br> 他仍是优哉游哉地度过了七年，尽管有些孤独。<br> 七年来漫长的成长，寂寞如影随形。哪怕此时他正同一大桌子人吃喝玩乐，这种无所依托的感觉甚至更为强烈，好在他已然习惯。<br> 有人说，如果一个孩子对自己的家庭失望，那么他必将对这个社会失望。<br> 所幸的是，许可并没成为一个问题少年，只不过数年来的独立生活使他比同龄人略显世故圆滑干练老成而已。也因此朋友多而知己少。<br> 朋友也多半是酒肉朋友，比如大学篮球队的队友，拉拉队里的几个小姑娘。暑假里闲来无事，这伙人就会不时地聚上一聚，一来二去，队里看起来还顺眼的女孩子也被瓜分的差不多了。<br> 言兮萝便是为数不多的幸存者之一。并非她的容貌不出众，恰好相反，她的条件令大多数人望尘莫及。套句网络俗语：“比我聪明的没我漂亮，比我漂亮没我聪明。”我们的言兮萝正属此列。<br> 言兮萝对许可很有那么点意思，旁人有目共睹。两人在一起时，看起来很是赏心悦目，其他人也就嗳昧不明地跟着撮合起来。相比之下，许可的态度就较为隐晦难辨，完全符合“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三不箴言中的前两条，至于最后一条，真真假假，众说纷纭。<br> 这天晚上，大家都喝得有点高了，各自相扶着回家。曲终人散，许可心里突然空空落落的，不知怎的心里一动，把言美女带回他在校外租的公寓里。他对言兮萝多少是有些好感，此女漂亮大方且不傻，该给面子时很给面子，调情的手段也高明，既不会放低自己的身段也不会言语无趣到拿不出手。<br> 只是他对带女人回家过夜这个概念还有些模糊，紧张之余更多的是一种填满空缺的期盼。<br> 长久以来，这个使人厌倦的空缺，在孤独的心境里安营扎寨。<br> 八月末的夜晚，空气里透着湿热的夏意。<br> 年轻女孩的身体在眼前慢慢呈现，洁白而丰盈。<br> 强烈的视觉冲击一瞬间淹没了大脑，他竟无法克制。<br> 然而，怀里的这个女人如此的陌生。<br> 情欲涌动，心里却是空的。<br> 孤独，仍然挥之不去。<br> 毫无预兆的，他突然推开她，迷离的眼神渐渐变得淡漠，藏着失望。<br> 言兮萝惊讶地睁开眼，手里依旧捏着他的衣角。<br> “对不起。”他的神情很是懊恼，拉过床上的薄被，轻轻披在美女的身上，“你休息吧。”<br> “我喜欢你。”她一字一字地说出来，无比清晰。<br> “对不起。”他平静地看着她，“我对你，没那种感觉。”<br> 言兮萝咬了咬嘴唇，而后轻轻地笑了：“既然如此，不如做朋友。”她的神情极其洒脱自然。<br> “今天的事我很抱歉，晚了，你可以在这儿休息。”许可拨弄着微乱的头发，拿起背包，许可向外走去，“走的时候记得锁门，把钥匙放在门外的花盆里就可以了。”<br> 门被轻轻地关上。<br> 闭上眼，言兮萝用被子紧紧包裹住自己，冰冷的触感却使她打了个寒战。坐怀不乱吗？她自嘲地笑了笑。这样的结果，不在预计中。<br> 无家可归。许可琢磨着往哪里去才好。<br> 新的学期即将开始，即使是深夜，学校周边也热闹非凡，饭馆，酒吧，迪厅，网吧，人影憧憧，沸沸扬扬。<br> 他的内心渐渐涌起一点凄凉，在胸腔里徘徊萦绕，如同无数个在黑暗里独自思索的夜晚，简单明了的温暖，很多人轻易拥有，他却欲求不得。<br> 他始终是个脆弱的人，努力支撑着率性的表象。<br> 他走进一家网吧，打开电脑，隐身登陆MSN。<br> 几乎占了半屏的淡蓝色界面中，空空落落的只有一个联系人，鼠标移过去，显示出占了数排的古怪名字：“你死到哪儿去了，叛逆期还没结束啊？你不来电话，回个邮件大小才10Byte，还敢给我隐身登陆，皮痒了是不是？啥，还忙呢，不会是忙着泡妞吧，世道不同，哈比人也有人抢着要了哈，不枉我含辛茹苦多年……还傻看什么呢？记得邮些照片过来，不要风景照，也别尽给些十年前的！！！”未了，是一排中指。<br> 看着那个绿色的小人，许可叹了口气，难缠的家伙，二十四小时在线，不用睡觉的。<br> 邮箱里，又有五封新邮件，全部来自同一个人。<br> 他打开最上面的那封，一张照片慢慢呈现，上面的人，龇牙咧嘴，一脸怪笑。<br> 嗯，发型老土，皮肤缺水，睡眠严重不足，黑眼圈，表情僵硬，衣着随便，姿势别扭还自以为很酷……他情不自禁地咧咧嘴，保存好照片，开始写回信：<br> “安好忙勿念。”<br> 想了想，改为：“忙一切安好勿念。”然后发了出去。<br> 这一切完成以后，心情似乎有所好转。<br> “请问……同学，可以告诉我你的MSN吗？”邻座的女生走过来低声询问，她双颊微红。<br> “我不用MSN。”他温和地回答。<br> “可是……”女孩指了指他的电脑屏幕，欲言又止。<br> “这样啊。”他笑了笑，移动鼠标指着联系人一栏说，“上面只有这么个傻瓜，我也从不给她发消息。”<br> “那QQ也可以。”她不想成为许可嘴里的傻瓜第二。<br> “我也不用。”<br> “其他的，比如雅虎通……”女孩的声音越来越小。<br> “也不用的。”他低头继续收信。<br> 女孩瞪眼看着他，满面通红，羞涩难堪。<br> “不过……”他又终于开口，“我比较喜欢用手机。”随后说出一连串的号码。<br> 女孩在几秒的错愕之后，连忙拿出手机一一记下，然后拨了出去。<br> 许可放在桌上的手机振动起来，他拿起来冲着她摇了摇：“这样更方便。”他微笑着说。<br> 女孩突然觉得心跳加速，有些眩晕地回到自己的座位。<br> 世界清静了。<br> 天边终于泛出鱼肚白，夏日的晨曦清新灵秀，他不期然地想起照片上的人，和她清亮的眼神。<br> 许可看看显示屏上的时间，估摸着应该可以回家了。<br> 女人对他来说是个麻烦，起初的一两次遭遇带来某种不可回避的俗气的虚荣感，可是之后却越发的索然无味。<br> 只是面子还是要给的。<br> 他从手机里取出SIM卡，扔进路旁的垃圾桶里。<br> 除了偶尔会说些善意的谎言以外，也算是个好孩子，他这样夸奖自己。<br> 那么，你呢，小学六年级就开始早恋的人，还算是好孩子吗？<br> 姜允诺拖着自己的小小笨笨的行李箱，跟在母亲的身后。<br> 她忍不住回首眺望。<br> 透过烟雾，那孩子的眼神，如同没落的阳光，在阴霾的云层中无助摇曳。<br> 只是一瞬，她便不忍再看。<br> 在她尚不知离别为何物的年龄，这种陌生的痛楚硬生生地敲击着她的心脏。一下一下的，直至她坐在机舱里，从云端俯瞰着这片灰绿夹杂的大地。<br> “我应该想点别的。”她对自己说，“比如说资本主义的花花世界。”于是，她在脑海里一遍又一遍描绘着，高楼林立，摩登女郎，以及天寒地冻中，身上铺满报纸露宿街头的乞丐。这些印象无一例外地来源于当时简朴单纯的报纸杂志。<br> 她试图鄙视和遗忘自己心里盘桓不去的不舍情绪，她不想因此显示自己的懦弱，即使他离自己越来越远。<br> 那一年，她十四岁未满，他也还不到十三岁。<br> 年少时的青涩岁月，两人在争执、打闹和相互的捉弄之中共同成长着。期间不乏冷战以及流血事件，滋生着孩子间的相互厌恶以及血脉相连的情谊。<br> 在姜允诺的童年，她眼里的许可是个虚伪的孩子，阳光可爱的外衣下是狡诈残忍的心。孩子是天生的冒险家，在他们色彩斑斓的世界里，存在着形形色色的假想敌，他们会把身边的人直接划分成朋友或者敌人，干脆明了。<br> 许可喜欢撒娇，而且擅长此道。<br> 许可喜欢火烧蚂蚁，解剖吐丝的春蚕，拔掉小蜜蜂唯一的武器。<br> 许可在她挥起拳头之时，立马换作一副惨兮兮的表情，举手求饶。<br> 姜允诺痛恨这样的花花肠子，因此下手之时绝不心软。<br> 两人岁数相近，本应该胜负难分，只是那几年里，男孩的发育劲头仿佛步入了冰封的世界。<br> 姜允诺的身高是绝对的优势。<br> 虽然只是晚出生了十一个月，许可却比姐姐足足矮了一个脑袋。<br> 那段暗淡无光的日子极为漫长，他反击的希望一点点破灭，以至于六岁的心灵里竞蔓延出一种无力的沧桑感。<br> 他们的父母依旧是忙碌的，时时周旋在成人的世界里，工作，算计，谎言以及日复一日的冷战。<br> 没人怜悯他的焦虑。<br> 无数个日夜，陪伴着他们的只有一位从乡下请来的远房亲戚，他们叫她林姨。<br> 林姨负责他俩的生活起居。她四十来岁，一副菩萨模样，做事利落，对两个孩子照顾周到，和蔼可亲。<br> 可是，再好也无法代替母亲。<br> 孩子们的感情，从那时起便有了微妙的空缺。<br> 这种空缺，随着年龄的增长，日益扩大着，却习惯地掩藏于淡漠的表象之下。<br> 当姜允诺到了上学年龄，为了省事儿，他们的父母一致决定让儿子也提早入学。<br> 同校同级同班。<br> 姜允诺沮丧不已。<br> 那个男孩，皮肤白皙，个头娇小，嗓音甜软，眼神迷茫无辜，在她看来是典型的欠揍表情。他应该继续待在幼儿园大班，每天数一数墙上贴着的小红花，或者学学猫叫狗叫。<br> “不准对别人说你是我弟弟。”第一天放学后，姜允诺警告他。<br> “为什么？”许可眨巴眨巴眼睛，不太明白她的意思。<br> “丢脸死了。”姜允诺不耐烦地挥挥拳头。<br> 许可默然，转身紧紧抱着桌上一本机器猫的漫画书不放。<br> 姜允诺带点安慰性质地拍拍他的脑袋，颇为大度：“拿去，送给你了。”<br> 转眼间，小考就要来临。<br> 姜允诺在这座学校里混了六年。<br> 功课体育都没得说，老师器重同学羡慕。个性模样不错，不时收到小花小草小纸条。人缘也好，朋友多，连雷远都要卖她三分薄面。<br> 雷远，算得上是个人物，留了两次级，全校小混混唯他马首是瞻，且一脸凶神恶煞看上去随时想扁人，众老师提起来就头痛不已。也是她的同桌，所谓一物降一物，雷远偏偏和她交情不错。<br> 生活看上去惬意无边。<br> 而许可仍然以120公分的身高稳坐教室的第一排，站在晨操队伍里的最前面。<br> 很多时候，他已经绝望了。<br> 心智尚未成熟的孩子们往往对外在的弱势表现出最为直接的残忍。<br> 他甚至没有一个交情好点的同性朋友。<br> 他的容貌过于出色，男孩们玩笑般地质疑他的性别。<br> 这样的质疑时而会演变成暴力的骚扰。<br> 孩子们围住他，几只手扯住他的短裤，扬言要验明正身。<br>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在课间的走道上，姜允诺眯着眼懒洋洋地靠着走道旁的栏杆。她很想知道，这个看上去柔弱的小孩究竟会如何应对。<br> 虽然许可鲜有同性朋友，却是女生打趣逗乐的首选。<br> 课间十分，常常会看见三五个女生跟在他身后围追堵截，他跑得慢，最后只好躲进男厕所里不出来。<br> 姜允诺曾经想要帮他，比如说，逼着他每天起来晨跑，锻炼体力，以便不再受那群女生的欺负，可是追逐的游戏依然不断上演。<br> 姜允诺突然发现，自己对他的那份同情毫无存在的必要，男孩的眼神里透出一点兴奋的光芒，笑容里带着戏谑和得意。<br> 他乐在其中。<br> 想到这儿，姜允诺微微地笑了，有点幸灾乐祸。<br> 此时，许可气红了脸，死死地拽着自己的裤子，在人群中被推来搡去，无奈之下破口大骂。<br> 有点意思，她想。<br> 被骂的孩子们怒气冲冲地以拳头还击，瘦小的男孩拼了命一般地迎上去，即使脆弱得无力招架。<br> 姜允诺立刻不管不顾地冲了上去。<br> 顿时一团混战。<br> 直到有人把他们拉扯开。<br> “干吗啊？”雷远鹤立鸡群地站在众人之间。“五比二。”他说，“你们还要脸吗？”<br> 男孩们都不吱声。<br> 姜允诺讥诮地扯扯嘴角，扭头看了看许可。<br> 那小子站在一旁呼呼地喘气，脸肿得像猪头。<br> 她也好不到哪儿去，血从鼻子里流出来，她胡乱地用手背擦了擦，并不觉得疼，只想着打得不够尽兴。<br> 雷远不知从哪儿掏出一张纸巾递给她，上面还有黑色的指印，她接过去随意地擦着手。<br> 挑衅的孩子早就散去。<br> 姜允诺瞅着许可：“喂，还不谢谢人家。”<br> 许可横了她一眼，转身走了。<br> 仿佛忍受着极大的不满。<br> 回到家后，十一岁的男孩满脸严肃地问她：“姐，雷远喜欢你吧？”<br> 她怒目而视。<br> “你也喜欢他吧？”他又问。<br> 她又羞又恼：“猪头，别乱说。”<br> “姜允诺，你在早恋啊。”许可下了结论，“你才十二岁，虽然比我大那么一点，但我不能对你的错误视而不见。”他躲开了来势凶猛的一拳，继续说教，“那个雷远，小流氓，不是好人，你要小心点……哎呀……不要再理他……好痛啊，他居心叵测，心怀不轨，色胆包天……”许可左躲右闪，嘴里念念有词。<br> “早恋又怎么样，不关你的事。”打也打累了，却封不住那张嘴，不如让他说个够。<br> “当然不关我的事，但是你……”男孩预先做好逃跑的准备，“你会怀孕的。”他大声说。<br> 一这句话对于十二岁的女孩来说，简直是最羞耻的诅咒。那一刻，她对逃走的少年厌恶到了极点。她再一次痛十艮自己被他单薄无害的外表所迷惑，后悔对他的帮助以及不知不觉中产生的怜惜。她愤十艮不已，又无地自容。<br> 然而很快的，她就释怀了。<br> 饭桌旁，那个孩子撅着嘴问道：“林姨，爸妈又不回来吃饭啊？”<br> “是啊，你爸爸今天有饭局。你妈妈……也打电话回来说晚点到家。”<br> 许可没再说什么，低头吃饭。<br> 同样的问题，他每天都不厌其烦地重复，而后一次又一次地失望沮丧。<br> 这种行为，在姜允诺看来无疑是幼稚软弱的表现。<br> 她暗自叹了口气。<br> 其实，他也不过是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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