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白山馆来人
1946年,重山市的春天很寒冷,空气中飘浮着一股不安的气氛。日本投降的欢乐在重山市这个国民党政府的重镇城市中似乎已经消散了,更多的是国民党特务对共产党地下工作者的新的白色恐怖。
斗争是残酷的,国民党密集的特务人员出没在大街小巷,几乎每天都能看到有人被国民党特务带走。共产党在重山市千辛万苦建立起来的情报网,正在经历一次最严重的考验。这是一次在黑暗中的较量,血腥味如此的浓郁,连看不见这场斗争的普通市民都隐隐地闻到了这种血腥的味道。
重山市最繁华街道上的君悦大茶楼。中午过后,茶楼里人来人往,几乎是人满为患。日军投降以后,本来很常见的日军轰炸也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这给了重山人更多的理由再次享受这午后喝茶聊天的时间。
在最靠里的一桌上,坐着两个生意人打扮的男人。他们已经酒足饭饱,正在品着上好的大红袍。其中一人端起茶杯细细品了一口,赞叹道:“王老板!真是好茶,我都近十年没有喝过这么好的江南大红袍了。”这个时候,他已经面颊通红,看来中午的时候,已经喝了不少,微微醉了。
那个被称作王老板的商人微微一笑,点了点头,也端起来细细品了一口,说道:“呵呵,日本投降,这江南的茶路总算是重开了。李老板,这战火一息,你的生意可要大发噢!小弟我可指望着李老板的提携啊。”
那李老板又品了一口茶叶,听王老板这么说,连忙应道:“王老板,你可要折煞小人了。谁不知道你是重山最大的军需物资供应商,王老板如果看得起小的,一定要介绍一下你那衙门里的几位贵客啊。”王老板哈哈笑了笑,道:“眼看天下就要太平了,这战争生意,恐怕不是那么好做了。”
“我看不然。”李老板沉声说。
“此话怎讲?”王老板哦了一声,问道。
李老板嘿嘿笑了两声,小声说道:“难道王老板闻不出这重山市的味道吗?天天就看着那些灰狗们抓人,我看国共迟早要有一战。”灰狗,是重山人对国名党特务的骂称,这些国民党特务在重山市里四处横行,无法无天,早就激起了民愤。王老板连忙手一压,四下看了看,说道:“李老板,此话可不要乱说。国共合作抗日也不是一两年了,哪是说打就打的?”
李老板还是嘿嘿干笑了两声,小声说道:“王老板说话做事向来小心谨慎,其实你心里不跟明镜似的。那些灰狗抓的人都是戴红的。而且,不少应该是戴红的特工。”戴红的,是重山人对共产党的通称。
王老板面色凝重,小声问道:“特工?你怎么知道?”
“王老板,小的我没有什么本事,就是喜欢打听些乱七八糟的事。我那个不争气的侄子就是灰狗,最近在我家喝多了,说了些骇人听闻的事情。”李老板品了口茶,小声说道。
“怎么讲?”王老板问。
“我说了,你可别再和别人讲了。我们是多年知交,说给你听也无妨。”李老板说道。
王老板赶紧点头:“但说无妨,我一定保密。”
李老板低下头来,靠近王老板,悄声说道:“你看着重山市好像风平浪静,其实地下波涛翻滚呢。国民党特务正在对共产党间谍全面清剿,嘿嘿,重山市可是情报斗争的重地,那共产党在重山市也苦心经营了多年,不为人知的间谍不知道有多少。最近抓了不少重要的,好像还抓到从外国回来的。”
“这可不得了。我就看那关政治犯的白公馆反常地热闹。”王老板小声说道。
“王老板,那白公馆算个什么,都是关些小家伙的,共产党的那些大块头的间谍,都关在另一个地方——白山馆。嘿嘿,那个地方,可是能进不能出的地方。”李老板说道。
王老板惊道:“白山馆?”
此时,在重山市的另一端,一群穿着西装的国民党特务正闯入一栋楼中。这栋楼不是民宅,而是重山市国民政府军需供应处办公楼。这群国民党特务也都训练有素,刚走进这栋楼,就迅速控制了所有的出入口,剩下几个精干的,掏出枪来,拎着直奔二楼。
打头那人“哐”的一脚,将挂着副处长办公室牌子的门踹开,几个人举着枪就冲了进去。
站在房间里的人一愣,手中拿着的文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闯入者吓得掉了几页,这人紧张得摸了摸喉管,打头的国民党特务吼道:“张海峰处长,得罪了。我们是重山市特调处的,请跟我们走一趟。”
房里的人眉头一皱,把文件缓缓放下,沉声说:“特调处?你们搞错没有,我和你们处长李圣金都是多年战友了,难道你们怀疑我是共匪间谍吗?”
打头的特务还是不苟言笑:“张海峰处长,是不是共匪不是在这里解释的,请你配合我们,要不别怪我们动粗。”
站在屋里的张海峰,三十五岁年纪,一米七八的身高,头发梳得工工整整,那身国军的军服也是烫得笔直工整,一尘不染。眼睛尽管不大,但是炯炯有神,脸上消瘦,却显得极其干练。张海峰在国民党军队服役已经十年,素来办事公正,井井有条,在军队中人缘极好。
张海峰听到特务已经这么说话,只是略略皱了皱眉,转身将自己挂在一边的军帽取下,小心地戴上,说:“好,那就走吧。”
那特务干笑了一声,说道:“请!”
张海峰刚要动身,门口已经闯进七八个人来,打头一位就是军需处的正处长邓平。他一跑进来,立即大喊道:“住手!海峰,你不要走!”剩下的几个人也是哗啦啦地围上来,有人已经将枪拿在手中。
那打头的特务干笑一声,也不生气,说道:“邓平处长,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只是请张海峰处长去我们那里了解一些情况,你们这是要动武吗?”
邓平四十岁年纪,微微有些发胖,此时看着张海峰,满脸关切。而转头看着特务时,又是一脸怒容,邓平嚷道:“张海峰从入伍就在军需处做调度,你们怀疑他是共匪,那不就是说我们这里没有几个好鸟吗?你们特调处连个理由都不给,提着枪就跑来抓我们的副处长,看我不打报告到戴总长那里去告你们个昏天黑地!”
打头的特务干笑一声,说道:“邓平处长,请不要生气,我可以给你一个解释。”
特务话还没说完,邓平又吼上了:“解释你妈的头,老子和你们的头头李圣金平起平坐,叫李圣金这个笑面佛亲自来解释!人你们别想就这么带走!我们军需处没日没夜供应你们这些浑球吃喝拉撒,稍微吃差了点、用坏了些就哭爹喊娘的,妈妈的,也真他妈的白眼狼啊!”
打头的特务干笑一声,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来,抖了两抖,展开给邓平看。
那纸上写着:白山馆特别调查令。
“今有徐行良等调查员前去调查重山市军需处副处长张海峰通敌案件,一切国民政府人员须予以充分配合,如有滋扰、阻挠、破坏调查,一律按叛国罪论处。白山馆。”
后面落着日期,以及戴笠的印章和白山馆巨大的方形印章。
邓平看了这纸,脸色“刷”地一变,颤颤巍巍地说:“白山馆?怎么,你们是白山馆的人?”
那打头的特务点点头,说道:“是的,我就是徐行良,请问邓处长还需要看什么其他的证明文件吗?”
邓平头上冷汗直冒,低声说:“不用了。各位既然是白山馆的人,那我也就不多说什么了。”邓平转过头来,仔细看了看正站得笔直的张海峰,他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张海峰会被白山馆的人盯上。
张海峰并不慌张,他只是淡淡地说:“邓处长,人正不怕影子歪,就算是白山馆的人来抓我,也总不能冤枉好人吧。”
在城市另一端的君悦茶楼,王老板和李老板坐在最里的桌子,还在窃窃私语。
王老板惊道:“白山馆?”
李老板说道:“对,那白公馆在白山馆面前,可是小巫见大巫了。别看就差一个字,学问可大了。白山馆抓人,据说是十拿九稳,关押的人犯也都是属于天字头的犯人。那些共产党的掌握最重要情报的间谍都在白山馆里面关着。那个地方,据说原本是重山市大地主白文彩的绝密私宅,本来就没有几个人知道,现在成了这秘密监狱,那更是不得了了。用插翅难飞形容一点都不为过。”
王老板忙问:“插翅难飞?一个老地主的私宅,有这么厉害吗?”
李老板品了口茶,继续说道:“嘿嘿,那白山馆,能让犯人跑出来,可就不是白山馆了。我是没有看过那宅子,方圆几里内都被围了,除了些老人知道那白山馆什么样子,现在我们想一睹那白山馆的真容,恐怕真要等到天下完全太平喽。”
王老板说道:“这都是你侄子说的啊?”
李老板笑了声,说:“王老板,恐怕这重山市里再找不出第二个商人,能够像我知道白山馆这么多的人了。”说着打了一个酒嗝,扇着嘴边的空气嘟囔着,“喝多了喝多了,王老板,莫见怪。好茶啊好茶。解酒。”
王老板抓起桌子上的热水壶,忙不迭地给李老板的茶杯中斟上热水,说道:“能听李老板讲讲这些奇闻逸事,真是大开眼界啊。”
李老板笑笑说:“咳,瞧你说的。我这也只是道听途说罢了。咱们这些生意人,老老实实赚钱,莫沾政治,莫沾政治,万一被弄到什么白山馆去,这辈子就别想出来了。”
王老板应了声,抬起头,看了看窗外,那个方向正是张海峰所在的地方。
张海峰此时被那群特务押上了轿车,一共三辆,风驰电掣地驶出了军需处的大院。彼此跟随着向重山市郊外驶去。
军需处处长邓平正坐在房间里发呆,一个部下敲门进来,见邓平神色不好,说了两句公务上的事情,邓平也是爱理不理的。这个部下不禁问道:“邓处长,还在想张海峰的事情?”
邓平抬起头来,悠悠地说道:“张海峰无论如何也不像共匪啊,难道这几年是我看走了眼?”那部下低声说:“张处长怎么也不该是共匪啊,邓处长,咱们就眼看着张处长就这么被带走了?您和特调处的李圣金也是老同学了,咱们还是找李圣金说说,万一是特调处的人弄错了呢?”
邓平叹了口气,说道:“你是不知道,那白山馆是什么地方?寻常的共匪头头白山馆还瞧不上眼,关的都是共匪的一级特工。寻常一个犯人若能撬开牙齿,得到的情报都是惊天动地的大事。白山馆抓人,向来都是毫无前兆,突然而来突然就走,从此这个人绝无可能再见到。他们轻易不抓人,一抓就是极重要的犯人。”
那部下诧异道:“照您所说,张处长铁定是回不来了?白山馆不会真的弄错了吧。”
邓平说道:“弄错?弄错了也就将错就错了,咱们哪,最近还是小心一点,入了那个鬼门关,就算你有三头六臂,也别想出来了。”
那部下也叹了口气,说道:“刚赶跑了日本人,看来又要内战了。白山馆,不知道能不能越狱啊。”
邓平轻轻拍了拍桌子,微怒道:“小鬼,说什么呢?胡说八道!白山馆能越狱?天下就没有不能逃掉的监狱了!下去吧下去吧,让我静一静。”
那部下脸上一红,连忙退下了。
邓平按着额头坐了一会儿,慢慢地站起来走到窗边,看着南边的一座小山。在山中似乎隐隐地露出了房檐的一角。邓平心中叹道:“海峰啊海峰,你精明强干,整个军中能赶上你的才智的又能有几人,怎么就被抓到白山馆去了呢?如果其他人说你是共匪,我拼了这条老命也要保你,但是白山馆抓你,我实在无能为力啊。海峰啊海峰,你真的是共匪吗?唉,你若是共匪,也定是你自己暴露身份的。海峰啊,你是何苦啊。”
邓平和张海峰共事多年。抗日八年,枪林弹雨都一一闯过,可以说是生死之交。突然让邓平接受张海峰是共产党特工的事实,他真的无法接受,难道张海峰骗了自己八年吗?张海峰既然能骗自己八年,还有什么瞒不过去的呢?邓平认为,天下人对张海峰的了解,他应该是前三位。所以,邓平会冒出这些奇怪的想法来。而邓平的这些想法,只会深深地放在自己的内心深处,绝对不会与任何人说,这算是邓平对张海峰最后的一点心意。
A坐在车内,面色平静,一言不发,其实内心也是波澜起伏,他知道他要去的地方,是一个布满了凶险的阴谋之地,甚至是一个最接近死亡的地狱之门。而他,却要从这个地狱之门中,完成一个几乎不可能的任务——越狱。
二、必须执行的越狱计划
两个月前,1946年1月5日。
重山市军需处这个时候总是相当忙碌的,不仅仅是年关将近,驻守西南的各大部队都等着重山市军需处调动过年的军资,而且民国政府也给重山市军需处下达了大量储备军需物品的命令。此刻,军需处大院人来人往,格外热闹。各地政府转运过来的粮草、物资都在军需处大院清点入库,各种军需物品的供应商人也在其中穿梭往来。
张海峰此时正在负责检验由王老板运过来的食盐、罐头等物品,偌大的仓库中,成箱成箱地堆积着各种物品。王老板正陪在张海峰身边,亲自抽样,一一给张海峰过目。
王老板殷勤地领着张海峰,向他介绍这次他提供的货物。绕到一个转角处时,王老板偷偷向张海峰使了一个眼色,张海峰会意地点了点头,加快了脚步。身后的几个书记员也领会到意思,并没有跟上来。
这其实是军需处一个见怪不怪的规矩,就是主事的人要和供应商单独聊聊,一般这种情况,懂事的人都会退避。
王老板还在介绍着自己得意的货物,瞄了一眼,见四下已经无人,小声地说:“A,小猫暴露了,一到重山就被抓了。”
张海峰并没有看着王老板说话,只是没事人一样随着王老板走着,但是他说:“又是和青盲有关吗?”王老板也不看着张海峰,边走边说:“很有可能,小猫是苏联培养的机密解码员,国民党采用了美国提供的一套新密码,只有山熊能解码。”
张海峰说:“小猫的真实身份暴露了?”
王老板说:“应该没有,小猫是解码员的秘密,只有我们几个人知道。而青盲不可能是我们几个人中的一个。”
张海峰说:“又是关在白山馆吗?”
王老板说:“是的,小猫被捕,我们损失极大,除非把小猫从白山馆中救出来。”
张海峰说:“这几乎不可能。”
王老板说:“我就是想和你商量此事。”
张海峰沉默了片刻,说道:“组织上什么看法?”
王老板说:“尽一切可能,救小猫出来。”
张海峰没有说话,他知道组织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决定。国民党最新启动的那套电码,是美国人刚研发出来的,尽管共产党截获了这套电码,但是完全一筹莫展。小猫就是因此回国的,如果小猫被捕或者遇害,在相当长的时间内,共产党都会对国民党的一些行动如盲人摸象。苏联人是可以解码的,但是要再送进国内一个如同小猫那样有丰富经验的解码员,几乎是不可能的。但是,张海峰也清楚地知道,要从白山馆里把小猫救出来,也就是越狱,几乎是不可能的。白山馆里关押着很多本领高强的共产党高级特工,如果能越狱,早就应该有人逃出来了。
王老板见张海峰沉默着不说话,轻声问道:“A,你有什么想法?”
张海峰嘴角撇了一撇,淡淡地笑了笑,说:“我只知道,能救小猫出来的,恐怕只有我了。”
王老板看着张海峰,微微点了点头。
A的回忆被打断了,他乘坐的汽车已经穿越了几道岗哨,停在山林中的一片空地。窗外,一座并不起眼的大宅院阴沉沉地盘在这片山林中,如同一条蟒蛇。
A被推下车,他的手上和脚上都被戴上了沉重的锁链,让A的每一步走起来都特别的艰难。但是A并没有低头,平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这是一座年代并不久远的大宅,灰色的围墙比一般的大宅至少高出一倍。两扇暗青色的沉重铁门正缓缓地打开着。在这两扇大门边,挂着一副对联。上联是,迷津无边回头是岸;下联是,仔细想想切勿执迷;横批,毋怨毋忧。其实,这根本不是什么对联,只是两条字数相同的标语罢了,但是这样贴着,让白山馆更有一种毫无道理可言的野蛮。再往上看,那门头挂着一副巨大的黑色牌匾,上面写着三个朱红如血的大字:白山馆。
深山中,呱呱作响的大鸟鸣叫着惊慌飞走,一阵孽风吹来,让初春的天气更加寒冷。
A整了整自己笔直的国民党军服,并没有任何畏惧,嘴角轻轻地撇了一下。身后的徐行良推了A一把,冷冷地说:“张大处长,别看了。要说什么,咱们去里面说好了。”
A扭头看了看徐行良推搡的自己的肩头处,说了声:“别弄脏了我的衣服。”
徐行良面相斯文,更像一个书生的模样,听A这么说话,他也不生气,而是面色温和地说:“要看是谁的衣服了。”话音刚落,徐行良眼中却狰狞起来,再次重重地推了一把A的肩头,冷冷喝道:“走!”
A带着手链脚链,叮叮当当地走入白山馆黑黢的门中。
展开
——高希希
典型的“中国式越狱”,不是单靠好莱坞式的暴力场面,而是仰仗充满玄机的解密智慧和追求情理之中的极致推理。可以说,这是作者精心营构的一场关于“高智商越狱”的全盘展示,人物充满血性,故事洋溢正气,也倍加可贵。
——白烨
这部小说从故事到叙述方式都别开生面,不仅悬念设置紧扣人心,而且在叙述的过程中又不断地破坏读者循规蹈矩的猜测。这是一个非常好读的故事,但内容绝不庸俗,是一部严肃的、具有人文品质的小说。这让我们有理由对作者今后的创作有更高的期待。
——柯云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