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是1925年5月的中国，济南。
随着一声响亮的汽笛声，一辆老式蒸汽火车徐徐驶入了济南站。零星的乘客待火车停靠稳当，便提起行李缓缓地走向车门。站台上的小贩们也抓起各式的商品跑近车窗，急切地向车上的乘客兜售自己的商品，并不时东张西望，神色紧张而谨慎。
今天的济南车站有些清冷，还透着一种令人压抑的气息。其中一个车窗上，一双眼睛正透过玻璃努力地向外张望，饶有兴趣地看着站台上的景物。他叫夏希尊，一个三十来岁身着西服马甲的男人，浑身散发着一股子书香文人气，倒与整个车站显得有些格格不入。本在上海教书的他这次是携全家去北京赴职的，说起这一新的工作，且不论其职位的高低、权力的大小，单是由段祺瑞段总理亲自任命的，夏先生便不免有了傲人的资本。在他身边坐着的二十多岁的女人是他娶进门不久的妻子艾美。她身穿一袭鲜艳的旗袍，左手举着镜子，右手翘着兰花指，细捏眉笔，高挑柳眉，不时用眼角扫过自己的丈夫。对面的铺位上坐着一对姐弟，八岁的姐姐寄萍穿着白色的连衣裙，如同纯洁的小公主，眼神中又透着一股子倔强与机灵。弟弟子建比姐姐小两岁，同父亲一样穿着西装马甲，稚气未脱的他正紧紧地依偎在姐姐身边看着一本画书。
“姐姐，给我念，给我念。”子建央求着姐姐。她没有理会弟弟的要求，径自说：“你先告诉我这个字念什么。”“姐你给我念嘛。”“你不说我就不念。”看到姐姐这么坚持，子建很小声地说：“我不认识。”寄萍有些生气：“姐昨天才教过你的……”
就在姐弟俩争执的时候，艾美眼皮不抬地冲这边说：“寄萍，把上面的包递给我。”寄萍同样头也不抬地用眼睛盯了她一下，没有任何动作。艾美停下手里的眉笔，不满地看着寄萍，小姑娘毫不示弱地和她对视着。没办法，艾美只能恶狠狠地瞪了女孩一眼，自己站起来去拿包。
在济南长大的夏希尊此时心里十分兴奋，都说近乡心怯，他却是一腔荣归故里的骄傲之情，看着窗外熟悉的景致，情不自禁地指点给自己的妻子看。艾美却十分不屑，一边从包里换支口红继续忙碌，一边不在意地往外面瞟了一眼：“有什么好看的，老土的。”父亲的话引起了子建的注意，他丢下手里的书，爬过去趴在父亲的身上伸长了脖子往外看。夏希尊慈爱地搂住儿子，继续给艾美讲解：“你知道什么，这个火车站，那可是德国人造的，在我们江南可没有几处能比得了。当初送你的那张照片，就是在这车站前拍的，你还记得吧？”“不记得了，”艾美干脆地回道。
火车好像停得太久了，艾美有些不耐烦，正要出门质问，此时就听见有人敲门，进来的是列车员。列车员陪着一脸笑告知夏希尊一家今日火车会晚一些发车，原因是张宗昌被任命为山东省督办，今天是他正式进驻济南的日子，全城戒严，为他让道。
“听说是段总理任命的。今天就要从天津到济南。津浦线上所有的火车都停开了。”列车员解释道。“他张宗昌有什么了不起啊，不过一个胡匪……”，一边的艾美听不下去，气恼地抱怨。“艾美，不要胡说，”夏希尊赶快制止她，回头又对列车员说，“要停多久知道吗？”“上面说，到晚上才能知道。晚上能不能走，全看这位张督办什么时候到了。”看样子火车真要停上一阵子了。
列车员走后，夏希尊关上包厢的门，妻子还在不满地嚷嚷：“什么世道啊，老段任命的又怎么样？你不也是老段任命的吗？给老段打电报，说你不去了，咱们这就回苏州去。”夏希尊好脾气地劝道：“你看你看，这一路上都高高兴兴的，可别让这点小事扫了兴致啊，是不是饿了？我叫人送点饭过来？”“不饿！”艾美赌气地说。夏希尊又转头问两个孩子，寄萍和子建都说不饿。这时候，车上的乘客因为无聊已经三三两两地下车活动了，夏希尊忽然想起了什么：“哦，对了，看情形恐怕白天是走不了了，与其在车里闷坐着，还不如下车玩玩，也算是故地重游，艾美你说如何？”艾美显然提不起兴致：“这穷地方，有什么好玩的。”“这你就不知道了，济南可是名城啊，号称家家泉水户户垂柳，有名泉七十二，什么趵突泉、黑虎泉、金线泉、漱玉泉、珍珠泉，个个都是举世罕见。还有大明湖、干佛山，古人有诗言：‘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啊！”
艾美似乎被他说动了，将信将疑地看着他。寄萍被他们的对话吸引，突然插了句：“这些我们课本上也学过的。”艾美仍然不服气：“吹吧，我就不相信这世上还有比苏杭更美的地方。”夏希尊笑起来：“苏杭有着南方城市的灵秀，自然是美的，但济南也有济南的别致，不一样的韵味。你若不信，何不跟我下去看看？”容不得艾美迟疑，夏希尊继续哄她：“走吧走吧。我自十七岁随父亲离开济南去了苏州，再也没机会回来过，此番择曰不如撞目，正好回来看看。寄萍，赶快领着弟弟，跟爹下车走走。”艾美还在犹豫：“可段总理让你赶快到任呢，这万一车开了……”夏希尊打断了她的话，书生的清高又显现出来：“段祺瑞有什么了不起，这等闲差我本就看不上的，远不如回上海教书乐得清闲。多说无益，走，咱们痛痛快快先玩够再说！”
孩子的玩心是最大的，子建已经忙活着要下车，寄萍却显出与她年龄不相称的冷静，试图揽住已经站起身的子建：“你愿意跟她去？你愿意？”子建抬头看看艾美，便停止了动作。“寄萍，怎么还坐那儿不动呢？”夏希尊催促女儿，艾美侧过身子小声嘀咕：“她不想去，就让她和子建在车上吧。”夏希尊同样小声但耐心地说：“艾美，以后你就是他们的母亲了，要和他们搞好关系啊，总不能自己也像个孩子，嗯？”然后回头命令式地叫了一声：“寄萍。”寄萍没有办法，又盯了一眼眼睛早已经望向别处的艾美，没好气地跟着下了车。
一家人先后上了一辆带布棚的马车。夏希尊从车里探出头交代车夫先去南边的商埠转转，车夫惊讶其对济南的熟悉，夏希尊心里暗笑：我可是在济南长大的啊！
转眼间已经来到了城南的商铺，沥青铺就的路面干净整洁，马路两边是鳞次栉比的商号店铺，大大小小的广告牌和熙熙攘攘来往的人群向世人昭示出这是一个繁华的城市。寄萍从车窗里露出小脸，大眼睛里写满了好奇，认真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世界；也正是这个城市，注定改写了这个小姑娘的命运。马车不紧不慢地向前走着，夏希尊探出了半个身子，一边贪婪地看着路边的一切，一边在自言自语：“我走的时候，哪有这么多商链啊，一转眼十五年的时间就过去了，济南的变化可真大啊！”说着又去回头问车夫：“有处叫做轩致茶庄的所在，你可知道？”车夫连忙点头：“知道知道，那可是个雅致的地方，就在那小纬二路上是不是？我一个赶车的，来来回回地在那里走过，可从来没进去买过茶啊，那里的茶都是专门伺候达官贵人的，哪是俺这样的下等人买得起的。先生为什么问起那里啊？”夏希尊不由得直起身子：“不瞒你说，那就是家父开的。可惜后来他老人家一病不起，只好盘给别人回了苏州，不然的话，也许我们一家现在还在济南呢。”一直没说话的艾美听了不高兴地撇撇嘴：“不会的，那样你就没机会认识我了。”
正说着，远处突然起了一阵骚动，吸引了大家的目光。只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朝这边跑来，嘴里惊慌地连声叫道：“岁儿，岁儿，你在哪儿，岁儿岁儿……”那女人跑到夏希尊的马车前，不由分说扒开布棚布往里看，寄萍下意识地侧过身搂紧弟弟，女人看到两个孩子，空洞的眼睛忽然一亮，但随即又暗了下去，嘴里念叨着“不是岁儿，岁儿，岁儿”，自顾自地调转头叫着又跑远了。
车夫望着女人的背影，叹了口气：“唉，这几年兵荒马乱，你来了我走了，倒霉的是老百姓啊，这丢孩子的几乎天天见。先生，你看看你这对小儿女玉人似的，可得看紧了啊，真要丢了还不疼死人啊！”夏希尊看了看自己的孩子，笑了：“我这俩孩子，可是没人能拐了去。真想去看看轩致茶庄啊，又怕睹物伤情，罢了罢了。艾美啊，济南可是号称曲山艺海，说书的、唱戏的，热闹得很啊，好多的新鲜玩意，是你在苏州也不曾见过的。这新市场更是一处热闹所在，咱这就瞧瞧去。”
马车拐了弯，远远地传来了嘈杂的吆喝声。只见得偌大的场子里，各行各业，三教九流，什么店都有，什么人都有。这边一溜是商家店铺，那边一侧全是书棚，里面传出弦歌阵阵，夹杂着连连的叫好声。远处还有两个戏院，锣鼓震天。中间的空地上，有人在摆摊卖唱，也有人在耍把式卖艺，还有人算命、测字，卖大力丸和狗皮膏药，热闹非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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