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的眼光穿过墙壁,穿过木桐树,穿过夏季,穿过不确定的路标,穿过云雾缭绕的群山,穿过无数无数的小水花,到达了另一条路。
我的肚子又疼痛起来,身体在发抖,我感受到不能言表的落寞与孤寂。我拉住海棠的手,她的手冰凉,回过神来,她的深奥的笑容又浮现了。我说:“我们回去吧,很累。”海棠突然大笑起来,这时的她又恢复了她的热情,“你怎么像个八十岁的小女孩。”温暖回来了,我的口齿也灵活了,“那你是十八岁的老太婆吧。”
也许我们真的是——八十岁的小女孩与十八岁的老太婆。一面镜子,两个女孩。
岔路上的灯亮着,地球的故事讲了多遍。女孩代表了什么?地球上一株绿色的草?一滴雨露?被头发隐蔽的旋涡?我头上有二个旋涡,海棠头上有三个,他们说,这表明了这个人的坏脾气。海棠反倒高兴:“为坏脾气欢呼!!!”我却认为海棠的脾气好得异常。
海棠对很多事都表现得无所谓,可我知道她是在等待使得她有所谓的事。她那飞扬的热情迷惑了很多人,他们以为她是可以快速接近突破的女孩。她缺少的,现在却蓬勃地需要着,在她青春期的时期,是恰当合适的。而她的迫切尤其显眼。
她的恋情是片段式的,来时没有预兆,去时无处可寻。她告诉我她的体会:迅速地被一阵暖风包围.暖风一过,顿觉寒冷,怕让寒冷打败,只能撤退。我听不懂她的话,她微笑着示意我不需要懂。当她的恋情翻到第三章节的时候,我开始了我的初恋。我的初恋里也有暖风,还有摇摆的柳树,有青翠的羞涩,没有寒冷。虽然没有寒冷,但还是很快地画上了句号。如同小石子轻击湖面,荡漾几圈,就渐渐消散了。湖面又恢复了原来的平静。有过涟漪的平静。
这可能与石子的大小、重量有关。当然与扔石子的人的用力程度也有关。
有人也向海棠母亲的湖面投入了石子,海棠说,那是炸弹。海棠母亲晕了,在她那个年龄,能晕是一件利己的事,她明智地决定再婚。海棠认为这是不明智的,一个从未进入过婚姻的老小伙子,有或多或少怪异行径的商人,还是并不成功的商人。她不明白她的母亲的兴趣爱好是怎样转变的,一个文艺爱好者在生活的教育下青睐起创业者来,还甘心捧出多年积攒的积蓄,甚至还愿意为对方提供稳定的扎实的家庭生活。海棠认为她的母亲是病了,还病得不轻。虽然如此,海棠没有向她母亲说过一个不字,她私下竭力地消化着这件外人眼里的喜事,她早熟的心里种下了一类悲哀的情绪,它滋生着,后果是海棠对离婚与结婚同样感到厌恶。
春寒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他是海棠高一级的同校同学,国画专业。他是被海棠抓来的,像水中的浮木,像过马路时盼望看到的绿灯,像一块修改错误的橡皮。当时,他正好站在她的身边,他还没准备好如何向她开口,他与她在校园里散步,黄昏凝固成一块巨大的冰,浓缩的夜晚即将来临。她缩起脖子,很盲目地往前走,他在她的身旁,很闲散木讷的样子。突然,她的眼光锋利地抓住他,接着又用手抓住他的胳膊,她低低地又急促地说:“做我的男朋友吧。”他没有不同意的理由。
海棠向我讲述完确定关系的这一段以后,深深地叹了口气:“他很好,你不会讨厌他。”过了几天,海棠就介绍春寒与我认识,他们向我走过来的时候,冬天的夜晚略显疲惫,路灯眨巴着狡黠的眼睛。他是一个端正干净的男孩,略显单薄的身型,穿着白色的外套,蓝色的牛仔裤,头发柔软地贴到耳根以下。他看上去太正常,没有快速吸引人的特征,这使得他反倒出众,这是我在心里把他与美术学院的其他学生相比较的结果。
我们三个人去湖边溜达,这个著名的湖是桂花城的骄傲,它像一颗明珠在城市的中央熠熠生辉。这个著名的湖很神奇,每日每时显现的景象是不同的,时而朦胧时而清晰,时而娇媚时而冷峻,时而让人忧伤时而让人欢喜。在我很小的时候,我母亲用手指向这湖,让我辨别它与天空的颜色,我说,我看不清,一片灰色。母亲对我说,这就叫“水天一色”,天与水连在了一起。我看着水天一色的景象,感觉母亲与我都是灰色的一部分,我仰望着不可分辨的神秘自然,由着它笼罩既微小又完整的我。那一年,我九岁。从此,我的眼里注入了灰色的抹不尽的烟雾。那个冬日的夜晚,我们所看到的湖是静谧与充实的,湖边站岗的落了叶子的光秃秃的柳树,虽然苍白冷清,姿容却有另一番的俊俏,看了让人既心软又心疼。湖水在灯光的作用下,像有各色的水彩荡漾在层层的水波里,并不觉得轻佻,反而更加迷惑人。我与海棠走在前面,春寒稍稍落后于我们。海棠说一些文不对题的话,词句凌乱又无意义。我似是而非地听着,心里背负着自己的压力,平常人们眼里的重要学业,了不起到可以控制我每时每刻的情绪。春寒悄没无声地跟随在后面,似乎不存在似的。我听见湖水在动,宣读着它不可忽略的声势,我凝望着远处深邃的山峦的轮廓,最高处与天的连接处弥漫着浓密的阴翳。就这一会儿的闪神,不知什么时候春寒跑到我们前面去了,他转过身,舒缓了脚步,看着我们倒着行走。他温暖地笑着,冬日里春天般和煦的微笑,叠在深黑夜幕的背景上,划亮了天空。恍然间,我就明白了。海棠选择春寒做她的男朋友,是再恰当准确不过的事,我的心放下来。转脸去看海棠,海棠也正朝着他笑,她的笑容里依然浮动着她特有的深奥,这让我有些小小的懊恼。我向春寒发问:“你怎么叫春寒?应该叫春暖才对。”春寒的笑更加恣意了,“我把寒冷抽走了,你们就暖和了。”我打趣他们:“是海棠暖和了,与我何干?冬天都被你们这一对搅热了。”海棠跑过去,挽住他的胳膊,冲着我说:“我们是一对吗?很配吗?”我反问:“难道不是?”其实他们是不需要我说什么的,我说什么也不会对他们有所影响。他们回身依偎着往前走,我落在后面,我故意落在后面,见证一对男女的恋爱时分。我看着他们的背影,很奇怪,有直觉在告诉我,他们似乎只有在相互挽着的时候才是亲近的,别的时候,好像并无关联。男与女的情感是这样的吗?一个个体允许另一个个体的入侵吗?入侵,我怎么会想到这个词?难道谈恋爱是打仗吗?也有占领与沦陷之说?或许应该说成融合,融合是暂时的吗?一阵暖风很快就会过去吗?天长地久只是憧憬吗?
我胡思乱想着,缺乏实战经验的想象。我从小就依靠想象力丰富着我狭小的生活,这是可怜的广阔,也是固执的骄傲。我记得有几句不知从哪里看来的诗句:
我飞翔的自由的思想啊!
仿佛无休无止的幻梦的花环
戴在我发达的头颅上
一不留神,它就蹦跳到云际漫游
正当我独自在云际漫游,他们的声音从前面传送过来,我一时忘了我在何处。他们的笑脸已经离得我很远了,怪不得他们让我快点跟上呢。我跑起来,一切又回到现实,寒冷的风擦过我的皮肤,像小刀片轻轻地划过,有一点疼,可更多的感受是清醒带来的惬意。我跟上他们,气喘吁吁地说:“我以为你们把我忘了呢,你们在聊什么甜言蜜语?”我向他们眨眨眼,知道电灯泡的功效是适时地给他们增添薪火。
海棠的回话出人意料,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们在谈你!”
……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