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再见了,云南!<br> 一<br> 一九三一年七月,这一天渐渐火热起来,太阳从昆明城同人街的粤式骑楼的檐花上照过来,折在麻石板的路面。没有一丝风,空气潮湿得几乎在滴水,人身上总有一种黏腻的感觉。远处一树茶花开在骑楼的阴影里,显得沉默而阴郁,肥绿的枝叶直伸进一条窄窄的麻石小巷。<br> 这时巷口闪出几个人来。都不过十七八岁,穿着学生制服,动作利落,神情警惕。为首的青年在一间房子前停下,警惕地看了看,见四下无人,敲了敲门。<br> “谁?来干嘛的?”门内传来压得低低的声音。<br> “隔壁街的王瘸子,来送水的。”青年飞快地说。<br> “吱呀”一声,门开了一条缝。一张年青的脸半露出来:“快,快点进来!”学生们动作迅速,飞快地走进门去。<br> 屋子里早已经聚集了二十来个青年,或站或坐,低声议论着什么。为首的伯文拍了拍手,示意大家都安静下来。这是个高瘦文雅的青年,举止沉静,皱着眉头,神色凝重,是共青团昆明支部的负责人。<br> 不久之前,国民政府迫于日本的压力,通电全国,不得抗日,严禁一切与抗日有关之活动。电令一出,云南的学生运动也受到波及。政府派人查封了学生们创办的抗日刊物,收缴了各校的进步书刊,让共青团的工作陷入僵局。这次会议,就是要集思广益,想出一个可行的对策来。伯文把这些情况大致讲了一遍,青年们脸上顿时显出愤慨的神色,义愤填膺地大声说:“这算什么?日本人蛮不讲理,政府不思抵抗,反倒禁止民众抗日,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br> “就是!政府怕日本人,我们不怕!他们查封找们的刊物,我们就走上街头去,去游行、去宣传,看他们还有什么办法,能堵住我们的嘴!”<br> “对,上街头去宣传!”<br> “我来印传单!还有旗帜和横幅,我今天就去做……”<br> 学生们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激烈。一个留着齐耳短发的少女却左右打量着,眉头紧锁,她沉默一时,站起身来,附在伯文耳边说了句什么。<br> 伯文一愣,睁大了眼,下意识地四下一看:“聂守信?对啊,他怎么没来?”<br> 聂守信默然坐在一座青石板的小桥桥头,阳光从他头顶那棵老樟树浓密的绿叶缝里射下来,在他身上闪出斑驳的光影。桥下一弯绿水,回环萦绕,一直向南折去,沿岸一带杂花乱放,开得人眼花缭乱。远处苍山如海,绿水如镜。<br> 他半闭着眼,静静看着对面的那个老瞎子,老瞎子安静地坐在,眼白向天,瘦削的脸上皱纹僵硬得仿佛桥上的青石板,身前是一个缺了口的大破碗,碗里空空如也。他枯瘦的手按在胡琴的弦上,琴声凄婉而哀凉。<br> 聂守信慢慢闭上了眼,手指不自觉地在石板上随着节奏轻轻叩击,周围没有一个人影,微风缓缓拂动老樟树的枝叶,流水的声响若有若无,到处都弥漫着琴声。<br> 忽然老人手里的琴弦一颤,停了下来,聂守信蓦然睁开眼,清亮的眸子里闪着一丝泪光,鼓起掌来。<br> 老人熟练地把弓挂在琴头上,蓬乱的花白胡子里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年轻人,你又来了?”<br> 聂守信应了一声,从书包里拿出烧饵块,拗成两半,递了一半给老人说:“老师傅,不好意思,我买乐谱把钱都花光了,今天只有这个了。”<br> 老人他摸索着塞进嘴里,咬了一口,无声地笑开了,脸上满是皱纹:“这个好,香着呢。”<br>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默默地吃着饵块饼。半晌,老人轻声问道:“年轻人,你天天都来听我拉琴,不腻么?”<br> “不会啊。”聂守信咬了一口饵块饼,往青石板的桥面上一躺,看着渐渐暗下来的天:“老师傅,你知道么?你每天拉琴的时候,我就躺在这里,闭上眼睛看风景。”<br> 老人闷声笑了:“年轻人,你跟我开玩笑吧!闭上眼睛,还怎么看风景?”<br> “不,我没开玩笑。我说的风景,不是用眼睛看的,而是用耳朵听到的风景。”聂守信闭上眼睛,嘴角微微扬起,挥动手臂,一脸的陶醉:“老师傅,你知道么?你每天拉的曲子不同,我看到的风景也不同。有时候,是春光明媚的三月江南,澄澈透明,柔媚入骨;有时候,是西子湖畔的阵阵急雨,纵横泼洒,来去无痕;有时候带了苦闷和醉意,像是夫子皱起的愁眉;有时候又透着活泼与娇憨,像是少女轻盈的秋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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