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回见,你我陌途
接到那个电话,正伏在床上查看报纸上招聘信息的容沫彻底愣住,挂了电话想了半天,又看了看那个曾经熟悉的号码,她才敢确定那的确是来自X大的电话。
世界上最大的馅饼竟然砸到了她的头上!容沫一时间有些眩晕,眼看就要硕士毕业,到了该找工作的时候了,可是情况似乎并不算乐观。在这个时候,母校X大竟然主动邀请她回校任教!
她清楚地记得当时她自X大建筑系退学的时候,系主任那一副恨不得吃了她的表情,逢人便说她是系里千年难遇的败类,害她几乎不敢行于X大,唯恐人人喊打。
若不是当时心意已定,很可能就迫于系主任的淫威留下来了。可是那终究只是一个假设,当时的情境,除了逃脱,真的没有别的路可走。
她猛地反身,准备好好想想要不要回国,却听“砰”的一声,公寓的门突然被人一脚踢开,紧接着便看见同租一屋的余蓓垂头丧气地跌坐在沙发里:“气死了,再也不去找工作了。”
“怎么了?”容沫支起脑袋,问她。
“人家一看咱的专业,宁愿要中文的本科也不要咱们!他妈的,”一向不会骂人的余蓓突然狠狠地骂了一句,“这狗日的法兰西,我可是不想呆了!”
容沫一愣,随即爬下床,去网上订下了第二日回国的机票,动作干脆利落,毫无犹疑。
容沫拖着重重的行李下了巴士,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望着巴黎机场。这是她第二次踏入巴黎机场,第一次是初来法国,这一次是离开。容沫来到法国三年多,中间却不曾归国一次,过年过生日的时候只知道抱着话筒对母亲哭,却从没有产生过离开的念头。
她对母亲说,自己没混出样儿来不想回去。容妈妈在心疼的同时,也大赞孩子的独立。其实只有容沫自己知道不回去的真正原因,一旦回返,便再也不想回来。
她看了看时间,距登机时间还早,便磨磨蹭蹭地拉着行李走向候机大厅。
正走着,身后突然传来嘤嘤的哭泣声。容沫转身,一个亚洲面孔的女人正站在巴士亭那儿哭,显然是不想让人看到自己的狼狈,那女子紧紧捂住嘴唇,可那大颗大颗的泪水还是暴露了她的秘密。
她心里一痛,仿若看到几年前的自己,竟慢慢走上前去,因为不能确定对方是不是中国人,只能试探性地说了一句:“你好。”
那女人竟猛地抬起头来,像是吃惊一样瞪大眼睛,呜咽着应了一声,可容沫还是听了个清楚:“你好。”
在国外,能遇到华人原本就很亲切,而且这个名为蓝若琳的女人还与她几年前一样,在机场哭得不成样子。于是两人一下子相见恨晚,很快攀谈起来。
两人一同走向候机厅,容沫这才从她抽泣的倾诉里知道,她深爱了三年的男友,昨天突然向她提出分手。
事情一旦上升到了两人情感的高度,第三者便不再适合评说。容沫只能干巴巴地笑笑:“或许有些特别的原因,据说两人分隔两地会影响感情的,更何况你还远在国外。”
“我才出国一个月啊!”蓝若琳的泪水一下子涌了上来,“我知道他也许不喜欢我,他也不只我一个女人,但是我是在他身边时间最长的,原以为就这样定下来了……”
容沫继续干瘪地笑,却无法劝慰下去。能说什么呢,这只是一个可怜悲苦的单恋失败的故事。她如果贸然评点,反而会亵渎对方美好的感情。
于是她只能微微笑着,将肩膀借给蓝若琳任她抹眼泪,安静地不说话。
飞机飞了很久,快四年了,她才重新踏入这个城市。有一种涩然的感觉在心底渐渐潋滟开来。
容沫听着空姐一遍又一遍的报时,知道落地时间已经差不多到了,便戳戳一旁的蓝若琳:“要到了,我打车回去,你呢,有没有人接?”
“我是偷着回来的,没敢和我爸妈说呢。”蓝若琳不好意思地一笑,“但是我跟他说了,不知道会不会来接我。”
言辞凄切,却又带着一点略带卑微的希望。
容沫笑笑:“那好,那我就打车回去。”
刚下飞机,蓝若琳便掏出手机,急不可耐地拨出号码。容沫看着她急切的样子,反身取了行李:“那我先走了。”
蓝若琳应了一声,大概还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只是重重地点头。
肯定是与她的那个他打电话吧,容沫一边走一边想,脑海里忽然出现了几年前的自己,每次下火车似乎也是这般的急切,甚至不等出站,便给他打电话,明明不是很累,却每次都会绵软地撒娇,听到话筒那边传来的嗔怪,这才觉得心安理得,有一种即将获得幸福的满足。
四年的时间,她原以为可以彻底忘记那些过往,到头来还是高估了自己的愈合能力。
一直没有提及的名字,一直不曾有人提及的往昔,却仅仅因为与他在同一片国土,突然变得光鲜生动。
生动得,让她觉得残酷。
回家的第二日容沫便赶去X大报到,X大作为工科学校,新开设了广告学专业,她在国外读的正是广告学专业的研究生,这次回来正好是专业契合。不过追根溯源,容沫在X大读的却是建筑学专业,与现有专业差了十万八千里,这也便是建筑系那杜老头恨她恨得牙痒痒的原因,逮着她便骂她是建筑系的卖系贼。
根据广告学专业的刘教授在电话里的指示,广告学教研室现在与建筑系并用一座办公楼,合称建艺馆。慢慢地走进建艺馆,容沫特意将太阳帽朝下压压,怕的就是再被以前熟识的老师发现不好交代。眼看着就要走进那扇写着广告学教研室的大门,身后突然有个声音响了起来:“容沫!”
她条件反射地回头,随即后悔不迭,几乎是有撞墙自杀的冲动,因为远远的,她看到了建筑系主任杜晴明的影子,此时再溜走显得太不理智,容沫只能挤出一脸笑容,等着杜教授的再次教诲。
“好好的,走那么快干什么?”杜教授来到她面前,瞥了一眼她没有气节的满脸堆笑,“我就觉得像是你呢,所以才试探着喊了一句,没想到还真是。”
容沫继续赔笑:“是啊,老师您记性真好。”
“我这辈子不认识谁也能记住你。”杜教授笑着瞪了她一眼,“我们X大建校这么多年,还第一次有逃出建筑系念别的专业的学生,一般都是别的学生想进咱们专业都进不来。”
容沫做垂头丧气状:“老师,四年了,您教育人的说辞还是没变呀,也不懂得与时俱进一下。”
“你还敢说。”杜教授作势拧她,容沫忙往后躲,杜教授恶狠狠地说,“你说说,你是不是成心的,大三竟然自学了广告学,那种成天忽悠人上当的科目,有什么好学的?”
看杜教授仍是一脸痛心疾首,容沫干脆不说话,只是随着傻笑。杜教授却突然转过头来:“易明晞知道你回来吗?”
犹如尘封的书籍一下子被人翻开,岁月曝出的尘土竟让容沫有些短暂地透不过气,她愣了一秒,随即露出一副没心没肺的笑容:“都是陈年旧事了,老师您还记着这些。”
“唉,当时你和明晞是多么好的一对啊,自高中就开始谈,一直啰嗦到大学,没想到就这么稀里糊涂的……”
容沫没法争辩,只能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来应对老师的惋惜。只盼能快点走到广告学教研室,让杜老师的话题别再继续下去。她心里涌起淡淡的酸气,竟忍不住唏嘘,没想到过了四年,在这个学校里,容沫的名字还是和易明晞三个字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那时在X大,若两人没有一起行动,见到她的人必会追问易明晞的去向,自然得仿佛他们俩天生就该一体。
她还曾经故作痛苦地抱着他的胳膊:“明晞,怎么办呀?因为你,人家小男孩儿都不和我说话。今天好不容易有个其他系的小孩儿和我说了两句话,你们宿舍的那个棒槌突然来了一句你们家明晞,人家小孩儿二话没说就走了。”
“那多好。”易明晞伸出手指轻弹她光滑的额头,唇角漾起俊逸明亮的笑意,“应该在这儿贴一个纸条,‘明晞所有,其他人不得靠近!’”
明晞所有,其他人不得靠近。
现在他所有的,是另有其人了吧?
容沫眨眨眼睛,嘴角凝起了自嘲的笑容,眼前却浮起了淡淡的雾气,往昔凝聚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
时隔四年,易明晞这三个字,带给她的,竟然还是无法把控的影响。
因为X大广告学专业刚刚设立,容沫一人须承担两项课程的教学。好歹她在法国也曾为人师,再经过暑假两个月的准备,走上讲台也应该不是多为难的事情。
她抱了一摞备课资料回家,准备在暑假期间好好训练一下自己的授课能力。正认真地在镜子前进行试讲,桌上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翻开一看,是个陌生号码。
按下接通键刚说了句你好,对方便如炮筒一样猛烈袭击而来:“你这个烂容沫,打算要一直装失踪是吧?四年就像死了一样,回来也不吭声,你还想在C市混下去吗?”
容沫一愣,但很快便明了起来,心情有些激动:“贺琰!我前天才回来的,这个手机号昨天才办,你可真是神通广大,到底怎么联系到我的?”
“我们公司要到咱们学校招聘,我昨天去办手续,遇见了杜老头,他说你回来了,给了我你的号码。行啊容沫,”贺琰喋喋不休地骂道,“来了好几天,竟也不与我联系。”
“好了贺姑奶奶。”毕竟是多年未见的好友,任凭容沫再怎么不想回忆起从前,但也抑制不住心里的激动,“我知道错了不行嘛,怎么,约个时间出来见见?”
“明天下午四点上槿咖啡馆。”贺琰流畅地报出一个地址,像是早就料到了她们之间的会面,“对了,也可以把家属带出来遛遛。”贺琰连珠炮似的说了一串,最后还不忘威胁,“容沫你若是不来,我后天就去你家揍扁你!”
容沫原以为这只是与贺琰的相约,没料想到了上槿一看,偌大的沙发上已经坐满了她熟悉的同学。这才意识到,这竟是个同学聚会。
都是与容沫多年不见的同学,一看见她,便跑来问长问短。容沫拧了贺琰一把:“你怎么不早告诉我是同学聚会啊,我还以为就咱们两个人。”
“那有什么。”贺琰笑嘻嘻地将她扯到沙发上坐下,“你不在的这几年,咱们班也都举行同学聚会的,你这次是赶巧了,碰巧能参加上。”
贺琰忽然凑到她的耳边,小声地说道:“已经通知了易明晞,也不知道他来不来。”
容沫身子一颤,温和的笑容就那样僵在了脸上。贺琰见她如此,小心翼翼地扯扯她的衣服:“对不起啊容沫,我怕要是提前和你说了,你就不来了。”
“这有什么。”容沫看贺琰小心赔礼的样子,笑容慢慢在唇角潋滟开来。咖啡馆灯光昏暗,看不出她眼里流露出的是怎么样的情绪,但她的语气却是轻松淡然,她想,易明晞那样的人,大概是不屑于参加这样的聚会的。
这样想着,心里竟再次浮上一层感伤。真的很没出息,容沫暗暗责怨自己,四年所积压的情伤就像是被尘封了一样,原以为不会挥发出来,没想到只是一听他的名字,竟然就会无可抑制地发酵重燃。
如果可以,真的很想夺路而逃。
可是上天不给她这个机会,容沫只是刚产生这个念头,思绪便被“易明晞竟然来了”的惊呼扰醒。
她蓦然抬头,眼前出现了那个惊扰她四年清梦的男人。依然是记忆里那样:俊朗的面容,唇角习惯抿成冷酷却邪魅的弧度,身形颀长,整个人一站,便有一种无法言明的气场。
他一身黑色休闲西装,左手紧紧握着另一个女人的手,早已经有同学围了上去,慢慢遮挡了她看他的视线。容沫有些木然地坐在沙发里,像是被浇铸一般,动弹不得。
这多么像一场滑稽的梦!
被易明晞紧牵着手的,竟是在机场邂逅的名为蓝若琳的那个女人!
容沫尚处在强烈的震惊中,已有好事的同学嚷了起来:“易明晞,你是不是故意的呀。你第一次参加同学聚会,就碰巧容沫也来了!”
四周仿佛响起了敲打乐的声音,容沫只觉得脑子里哄哄闹闹得不成样子,但他淡若轻烟的声音却在她耳边特别清晰:“是吗?”
淡淡的,仿佛一吹即散,是她熟悉一辈子的语气,只不过,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此时却渗着残酷的冰冷。
已经躲无可躲,易明晞来到了她的面前,并已经伸出右手礼貌性地与她相握。容沫伸出手去,冰冷的掌心终于触到了记忆里封存的那股温热。他看着她,嘴角勾出一抹淡笑:“你好,容沫。”
她刚要做出有风度的回应。可还没出声,与易明晞相握的手却突然被人抽出,蓝若琳看着她激动异常:“是你呀!”
容沫笑笑,右手突然失去温度的那瞬间,心脏有一种被撕扯的剧痛,而她却只能明媚地迎上蓝若琳的惊喜:“是啊,是我,好巧。”
蓝若琳随即抱着易明晞的胳膊撒娇地摇晃:“明晞,这就是我给你说过的那位好心的小姐。”
“是吗?”易明晞反问,轻扬的语气如同一片羽毛,在容沫的心里悠悠地转了个圈儿。咖啡馆的灯光突然晦暗,光影重叠中,她开始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容沫想着,幸亏看不见。
她从没有像这一刻如此希望全世界在瞬间失去光明。
容沫不会想到,即使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可是易明晞却将她情绪的每一丝变化都看尽。
她看他是逆光,而他面对她,则是迎光的方向。
所以,他能阅尽她的每一个表情,四年不见,他看得出她是一如记忆里那样漂亮,灵动的双目总像是盈满了泉水,让人无法移目,唇角微勾,依然将那般倔傲与稚气演绎到底。
四年不见,大家都在成长蜕变,可她为什么还能拥有着那份奢侈的孩子气?
他永远也忘不了,这样稚气的嘴里,说出了怎样冷酷如冰的话。
那日,她微扬着头,太阳光射进她的眼里,有一种黑宝石般的璀璨明媚,可是她的话,却无异于死神的手掌,那样绝情而冷酷地,扼断了他的期望。
她说:“易明晞,我们分手。”
不给他一个理由,她说,我们分手。
不给他一分思考的时间,她说,我们分手。
所以,今天她表现出的一点点落寞与强颜欢笑,与那日的冷如冰雪相比,只会成为一种最绝妙的讽刺。
这原本就是一场孽缘。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