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秉坤的堂客是捡来的。那女子被反绑了双手,吊在一棵苍老的樟树上。樟树长在路边,虬曲的枝干斜向江面,吊着女子的棕索在枝干上缠了一道,再越过两根树枝牵向路面,系住一捆吊着的青草。两头黄牛正兴致勃勃地撕咬那捆草。乍一看,樟树犹如一杆秤,那女子是一个秤砣,在称那一捆草。当黄牛把那捆草的重量吃得不够吊住那个秤砣时,秤砣无疑会坠落江中——围观的人们等待着这惊心动魄的一刻,个个屏声敛气,或盯着那女子,或紧张地看着黄牛蠕动不已的嘴。正值午后,阳光灿烂,女子的身影印在绿得发黑的潭面上。陶秉坤端详她两只离水面很近的赤脚,那是一双没有缠过的天足,自然舒展,却又纤巧秀气。她白色的土布衬衫血痕隐约,棕索交叉勒过胸部,两个奶子显得很鼓。颈子上挂着的一双破鞋解释了她遭此严酷家法的缘由。从那条乌黑的长辫子看,她还是个未出阁的黄花闺女。她闭着眼,脸上没有丝毫恐惧,只是显得极度疲惫。他盯着那张清秀而呆板的脸,隐约产生了抚摸一下的欲望。忽然,他吓了一跳:她的眼睛微微睁开,直直地盯着他。周围这么多人她不看,独独盯着他!而他竟觉得被这目光盯牢了,无从逃脱。这是人处绝境时特有的目光,令他心悸。刹那间他就懂了这目光的含意:他是可以救她的。只要他愿意要她做堂客,他这个外乡人就可以把她带走,只是,永远不能回这个地方。乡俗给予他这种权力。而他,不正缺一个堂客吗?一个现成的堂客等着他捡呢。但是……这但是后面的想法纷扰而模糊。陶秉坤按住急剧的心跳,心一狠,转过头看黄牛吃草。那两道目光弄得他面颊痒痒的,他尽力不去想它。两头黄牛不停地吃着那捆吊着的草,嘴边冒着白沫,它们当然不知道是在吃一个女人的性命。一个癞头男人嫌牛吃得太慢,众目睽睽之下勒起裤腿掏出他的家伙往草捆上撒了一泡尿。陶秉坤忽然想,他要有把刀,定要把癞头男人那玩意割下来。草上加了调味品,两只黄牛就吃得争先恐后,那捆草便被撕扯得摇晃不止,晃荡一下,棕索就向上抽动一点,弄得陶秉坤心里一紧。紧要关头终于到来。一头牛咬住一大团草从草捆里扯出来,剩下的半捆草嗖地升向半空,而棕索另一头的女子则向深潭坠落下去。陶秉坤神使鬼差地将手中扁担一丢,纵身飞起,双手抓住了棕索,用身体的重量阻止了棕索的抽动。他吊在半空里,摇晃不止。回头一看,那女子双膝已没入水中。围观者们一阵骚动,个个目瞪口呆。他悬在空中喊:“我要她了!”周遭的人们却面面相觑,置若罔闻。陶秉坤大声吼道:“我要她,快把她拉上岸来!”有人如梦方醒,急忙撑一条划子过来,将那女子拉进船舱。这当口,陶秉坤手一松,落回地面,又三步两步跳人船舱,替那女子松绑。女子此时已经瘫软,绵绵塌塌的任人摆布。她的手臂被绳索勒出了好多道紫红色的沟痕,看上去令人心惊胆颤。多年以后,陶秉坤都能鲜明地回忆起来。陶秉坤没有去看她的脸,无从知道她获救之后的表情。离船上岸时他凭感觉知道她跟在身后,很自觉地成了他的人。上岸后,面对那些晃动不已、表情模糊的面孔,他有些茫然失措,不知下一步该干什么。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从头到脚地打量他,气哼哼地道:“挑脚的,快把黄幺姑捡起走吧,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走得越远越好!”于是,他知道了未来堂客的名字,莫名地觉得这名字与他救下来的她十分相配。他捡起扁担提在手里,分开人群,沿着江边的石板路向下游走去。黄幺姑影子似的跟随在后。快要走出这个名叫木瓜寨的江边小村之时,他听到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凄厉的女人的哭嚎。他诧异不已,为何女子沉潭时没人哭,捡走了反而有人哭呢?他回头瞟黄幺姑,只见她眼红红的,盯着路面,头上青丝在风中散乱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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