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寂的花园
这些房屋好像是一夜之间冒出来的。连同它们旁边的澄明的湖水与树林。是无端出生的私生子?过去这里只有烂泥塘,有歪歪扭扭、东倒西歪的芦苇,有因为水太多被泡得半死不活,又因为水充足,一部分树冠长得特别茂盛的垂柳。听说过去这烂泥里能够突然出生许多青蛙和甲鱼。按照中国的文化传统,应该想象烂泥才是青蛙与甲鱼的母体。据说这里的青蛙与甲鱼间具有特别与众不同的血缘,以至这里的青蛙常常呆木无声,失语与性冷淡,而甲鱼会突然发出鼓噪——维权、示威与抗议。
连房地产经营人也说不清别墅们的来历与父母身份,说不清这个被称为“湖鸥别墅”的高尚住宅区与青蛙、甲鱼、水鸟和泥地的关联。现在还活着的人,在国家将这边定为重点保护的湿地之前,很少有谁在这里看到过湖鸥。至于平地而起的高级住宅,更是做梦也没有想到过。你拿不出住宅们的出生证明与不违背计划生育的有关规定的文书,没有户口本。你会怀疑房屋的存在的合法性、可信性乃至于正当性。是的,当泥塘更改了芳名称为“湖鸥湿地”,当湿地得到了国家的注册与保护以后,最突出的变化是大量湖鸥的重新出现与聚集。湖鸥应湖鸥之命名而归来,是天我合一的例证。湖鸥成群结队地飞行着,满不在乎地俯冲向水面与道路,有时甚至冲向汽车,又有时栖息在沙洲与小岛上。以致开始到这边来钓鱼的人抱怨湖鸥的讨嫌。不知这里边是否也有同行是冤家的含义。
当滑倒过不知多少行人的绿苔逐渐被条石铺成的湖滨路堤岸路所代替,当夏日的蛙声时断时续,当衣不蔽体的农民渐渐穿得囫囵和光亮,当时多时少、湖鸥之外的众多水鸟——有鹭鸶也有鹈鹕、还有野天鹅与野鸭、还有闲云与野鹤出现以后,当钓鱼人、购房人乱丢啤酒瓶子和食品包装袋、专门在写着“请勿停车”的牌子下面泊车的无政府主义(?)男女逐渐涌现以后,新世纪的风景出现而且成了事儿啦。
现在这里成为了城市的首屈一指的高尚别墅区。写到这里,电脑软件将“首”字的UTH输入五笔码显现成了“瘪”。真有趣,我输入“说法”——YUIF时它出现的是“廉洁”。而输入“恶心”—稍ONY的结果是出现了“事业心”。如果不改,它就瘪屈一指了。
它的“首”是由于它是欧式豪宅,四面花园,复式错层两个主层、半地下室与阁楼。面积与户型,地板与墙壁,石材、木材、涂料与雕塑雕刻楼梯和门窗,尤其是草坪、花园与阳光室、阳台都比较讲究。
那么它的“瘪”(可以读成第三声和第四声)呢,则是由于它的雷同、整齐性、排列性、小小批量性。整个小区分为甲乙丙丁四种户型,四张设计图,打造出百十套房屋。每种类型房屋大致一个样子,而且排列成一队如同出军操,如同营房,这样的“高尚”住宅,他处少见。
但是我说的这幢有着特大的花园的甲级别墅独具一格。它临湖靠路,四面都留出了更大面积的花园绿地。它的门前由吊车安顿了一块太湖石。高过两米五,石洞曲折相通,总体又显得婀娜袅窕,挺拔峻峭,奇崛脱俗。这样的石头不像来自此一世界。这样的石头永远不会整齐划一,批量出现。太湖石的底座也是专门砌成,三条腿颇显虎威。太湖石对于自己脱颖而出摆设在这里满不在意,你看到这样的太湖石你就会想到应该把“春风得意马蹄疾”的诗句改成:“春风已意尽,何必扬马蹄?”纹丝不动的太湖石比奔跑的大马还牛——还“马”。是的,这块太湖石如果平放,观感确实像飞奔的马,除了它已经在快乐中削去了自己的马蹄。
绿地外缘的向阳的正面直接栽了四株高大的银杏,矜持而又含蓄,自命源远流长,自吹自擂却又并无把握。四株同样高大的中国梧桐,丰腴却不失爽利。我有格调,它们说,却忘记了真正的格调绝对不劳表白。两侧栽种的是微笑的合欢与骄傲的玉兰,喜悦的丁香与随俗的栀子。它们都心甘情愿地供你观赏与品头论足。花园中光照不太尽兴的那一大块绿地,栽种了幽雅的樱桃,偶尔艳丽、终于从俗的石榴,俏皮的山楂与和平欢乐随众的桃李梨杏枣。你可以设想,住在这里的主人,无事时走在柔软的绿油油的草坪上,踩着齐整的不断修剪的绿毯,仰脸欣赏各种观赏树与果树时,并寄情于停栖着的,或即将歇息在枝头的鸟儿的欣悦心情。
什么是寄托?有几株树劳你惦记。什么是生命?小苗眼看着长成大树。什么是忧愁?虫害与干旱。什么是美丽?花开万朵。什么是哲学?树木花草,荣枯往复……什么是主体?无言而又生生不已。
在最大的一株银杏树(人们估算,栽种这棵树的成本应该不少于五万块钱)上挂着一个管风铃,风大的时候发出呜咽、颤抖,却毕竟从容大度的乐声。风急或者风向乱变的时候,完整的声音就被击碎了,一切变得飘忽不定,神神经经,失落得像是流星雨。
同一株大树上常常停留着一两只麻雀,快活地交谈或者孤独地徘徊,争辩真理同时挑逗情欲。你无法判断它们是双双对对,夫唱妇随,还是时有歧异,冲动地分手,出现抱怨敌对与各自诉苦。
春深以后,麻雀换成黄鹂,还有燕子,还有云雀。而盛夏以后天籁的主角换成了虫类大乐队,叫做虫海战术,以数量与规模胜。
然而声音在这一家还不是最主要的,虽然不断有西洋哲人指出,对于人类,听觉比视觉重要,语言比直观重要。这里与众不同的是花。除了花季的上述的木本花盛开时分以外,你在园子里还会看到早春的郁金香。主人把郁金香培植在围绕房屋的四面木槽里,槽里置放着专门培养郁金香的油润得恰到好处的泥土。已经连续几年了,在朦胧与开始温暖的四月,郁金香的盛开像是众位欧洲贵宾一起举起的酒杯,那么高贵、那么明艳、那么滋润和纯净,如玉如脂如珠如葡萄泼醅。郁金香主要是红色的,但也有几株黄色与特别高贵的黑色紫色的花种。还有几株郁金香,同株异色,既长黑花也长粉红与紫蓝,似乎在一个集会上,你不但看到了快乐绽放、热烘烘的美女,也看到了旁观的、忧郁与冷淡,但仍然自我感觉高人一头的几位可能是年长一点的单身女性。
在正面,当郁金香凋谢以后会开放一排牡丹,然后是芍药,在这里芍药比牡丹要丰满与咋唬得多,自以为得了大奖。如果你盯着芍药看,你会感觉到花朵的膨胀直到爆发。然而毕竟旁边有豪华的大别墅建筑,有偌大的草坪,有许多大树和中树,有木制秋千摇椅,有不怕风吹雨打日晒的石茶桌、石墩石凳,有石条案与摆布在石条案上的盆景,给你以神仙用过,仙洞里摆过,世上千年山中七日中出现过的感觉。这样,芍药也就不那么抢眼了。
奇怪的是绿地上还有东南亚的大象木雕与欧式的人体雕塑,令你增添了许多踌躇:它的主人来自新加坡还是马达加斯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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