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 轻吟·相见欢
亲爱，晚安：
慈生永远记得当年在槿安城老房子里住着时，幸福安好。她身体不好，养病在家，最喜欢伏在窗台上看楼下的小街，等待哥哥放学回家。她在窗台上用削得很细的铅笔小心翼翼写哥哥的名字——沈岩生。写完了，又在哥哥名字边上用更纤细的笔画写自己的名字。
哥哥睡在慈生隔壁。每天慈生睡觉前，哥哥都会来看她，微笑说，晚安。
慈生也幸福地说，哥哥晚安。
慈生喜欢把小身子贴在墙壁上，这样就会和哥哥很近很近。只要有哥哥在身边，一切都是好的。
哥哥说慈生，你要乖乖吃药，不然我不理你。她用力点头，把很苦的中药喝下去。哥哥揉揉她的头，慈生真乖。哥哥笑起来真的很好看。她从来没有见过比哥哥更好看的男孩子。
爸爸妈妈也常常说，岩生，妹妹年纪小。你是哥哥，一定记得好好照顾她。
岩生严肃地点头，温和的眼神让慈生觉得异常幸福。
她的温馨童年在爸爸病危通知书下来的那一瞬戛然而止。她摇着妈妈的手，大颗眼泪落下来，爸爸没有事的对吗，妈妈，爸爸一定没有事的对吗？妈妈不说话，苍白的脸上写满绝望。哥哥挽过她，宽大的手掌覆住她的额头。哥哥沙哑着嗓子说，乖，你好几天没睡了，一定要好好休息。疲惫不堪的慈生在哥哥怀里睡了一会儿。醒来时，爸爸已经停止了粗重的呼吸。可怕的疾病把他折磨得不成人形。岩生抱紧她，乖，还有哥哥在。哥哥永远不离开。
那一年，慈生九岁。岩生十二岁。深秋的菊花已开至阑珊。
搬家了。她伏在窗台上，认真看那些绵细柔软的笔迹。沈岩生。沈慈生。他们在一起。薄布窗帘被暮春温软的风缓然拂动。心头陡然一酸。伸手拿窗帘蒙住脸，淡淡的灰尘呛得她剧烈咳嗽。哥哥从隔壁跑过来，拉着她的手，不说话。
哥哥说慈生，你要乖。不要和新姐姐吵架。要叫那个叔叔为爸爸。
慈生小嘴一撇，我没有姐姐。我只有一个哥哥。我也只有一个爸爸。
哥哥用力揉着她的头，把她揽入怀中。
新家的房子很大，很漂亮。她深深埋头，在妈妈的吩咐下艰难地跟面前的男人与女孩打招呼。男人胖乎乎的，样子并不凶。女孩肤白如雪，身材高挑，比小胳膊小腿的慈生好看得多。女孩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抱起长毛熊转身回屋。男人急了，简简，简简！女孩重重关门。男人不好意思地摊摊手，我家简简就是这样，从小被惯坏了。
慈生站在哥哥身边，不说话。侧过头，看见蔷薇花开了满墙。
放学的时候，慈生照例在哥哥教室楼下等他。这一年，哥哥高三，慈生高一。初秋的凉风干净且柔软。槿安城的天空飘着大朵洁白的云。还有来回盘旋的鸽子。暮色一点点沉下来。面前突然出现一片阴影。她慌慌张张起身，简简已用力攥住她的衣领，沈慈生，我告诉你，你以后离岩生远一点。我讨厌你。我非常讨厌你。
眼泪涌上来，简简压低声音再次警告，我告诉你，我最讨厌你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以后少在我面前装！
慈生听见哥哥在叫她。她来不及答应，简简已住慈生的手，大大方方说，岩生，我和妹妹在一起呢。简简扬眉微笑，岩生，我们去吃必胜客好吗？
岩生径直拉过慈生，简简跟上来，哎，我们一起出去吃嘛。岩生没有回头，哦不。我和妹妹一起。简简不依不饶，岩生，我就不是你妹妹吗？
他不说话，简简笑了，没关系。那我先出去了。
上夜自修前，岩生和慈生来到教室楼顶上。他们挨着坐在一起。慈生说，哥哥，你一定要好好学习，考很好的大学。以后我跟哥哥一起。
岩生笑了，我知道。你放心。
哥哥，你笑起来的样子真的很好看。慈生忍不住碰碰他的手，又不好意思地避开。岩生握住她小小的冰凉的手掌，她最近欺负你了吗？不要瞒着我。
慈生一惊，赶快摇头，没有没有。姐姐对我很好。再说，姐姐也从来没有欺负过我。
岩生望着她，我下次回家跟妈妈说，也让你寄宿吧。这样我好照顾你。
慈生摇头，没事的哥哥，妈妈不放心我寄宿的。我会好好的。
岩生无限爱怜，轻轻刮慈生一个鼻子。角落处的简简望着他们，恨恨离开。
梅子说慈生快看，听说那个女生是你哥的女朋友。慈生眯起眼看，才不是呢。我哥没有女朋友。梅子摊摊手，谁让你哥这么帅又这么出色，天天能当绯闻主角。不过，那个女生挺漂亮的，很有女人味。
慈生睁大眼睛，嘟起嘴巴，嗯？
梅子神秘兮兮，小声说，你看她胸部很大呢。慈生唰地脸红了，讨厌，你真讨厌！
梅子撇撇嘴，不晓得呀？男生都喜欢这样子的女生。哎，对了……你有没有戴bra？女孩子一定要戴的哦。走，我帮你挑一个去。
战战兢兢地从内衣店出来，慈生脸红得像萝卜。她不停拉扯衬衫下摆，浑身不自在。梅子说哎呀，你大方点嘛。看你现在，是不是成熟多了性感多了？你已经是大孩子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梅子附在她耳边说，今天放学的时候，你一定会给你哥一个惊喜的呀。慈生害羞极了，伸手去打梅子。梅子早笑嘻嘻跑开。
慈生站在哥哥面前，哥哥并没有梅子所说的惊喜。他似乎没有发现妹妹的变化。她自然了许多，也有一点点失望。身边不时有高三的学姐走过，慈生偷偷打量她们，果然发现她们都很成熟很好看。她又偷偷低头透过衣领看锁骨以下的身体。看到粉白色的精致蕾丝，那是胸衣美丽的边缘。哥哥怎么一点也没发现呢。于是有些沮丧。哥哥问，怎么了？她突然莫名其妙问一句，你们男生是不是都喜欢胸部大的女生？
话音刚落她也卟了一跳，急得都快哭了。岩生摸摸下巴，忍俊不禁，傻慈生，谁跟你说的？他用力扶住她的肩膀，轻声说，我家慈生今天真好看，是个大女孩了。哥哥最喜欢的就是慈生。
月光铺在他们身上，慈生像小时候那样，扮个鬼脸跑开了。岩生大步追过去，用力拉紧慈生的手。
慈生欢欢喜喜跑进厨房。翻开笔记，上面是梅子教她的糯米糖藕。她要亲手帮哥哥做糯米糖藕。
哐一声响，她眼里顷刻盈满泪。简简把筷子摔在她脸上，咬牙切齿，你到厨房来做什么？你也会做菜？你吃了我们家这么多年白饭你知不知道？你一天到晚苦着脸给谁看？你还配对岩生好？还在这里帮他做吃的？我跟你讲过很多次，要你离岩生远一点，你不懂吗？
慈生默默洗净脸，糯米糖藕已做成，她不想跟简简多说。她把糖藕装进便当盒子。准备去学校送给哥哥。愤怒的简简冷冷一笑，扬手打翻便当盒，我告诉你沈慈生，你住的是我家房子，吃的用的都是我家的，你不过一个小拖油瓶，不要一副大小姐的模样。呵，我倒忘了，你连拖油瓶都不算，你不过是个野孩子。不相信吗？可以去问你妈！
慈生脸色煞白。简简解气地凑到她跟前，沈慈生，你根本不姓沈，你连姓也没有，你是你妈捡来的野孩子。懂吗？
简简爸爸狠狠骂简简，你是姐姐，怎么能说这种话？
简简冷笑，我什么也没说啊。我只是希望妹妹能知道自己的身世。反正这个秘密除了妹妹谁不知道呢。要不然——要不然，岩生哥哥怎么会对妹妹如此用心呢。
妈妈脸色很糟。但还是微笑着说，慈生，不要多想了。这些年来我们都把你当作亲生女儿看。你的确是妈妈在医院收养的孩子，但也是妈妈最心疼的女儿。
简简在一边若无其事涂指甲。爸爸生气地说，给我复习去！都高三了，怎么不好好用功？简简笑，放心，我不用功也能考得很好。我不会输给岩生哥哥的。我会和岩生哥哥考同一所大学。
岩生刚一下课，就看见教室外面的梅子急着叫他，学长学长。她激动得很，慈生又被她姐姐欺负了。慈生知道她不是你亲生妹妹了。现在正难过呢。
岩生阴着脸转身要找简简。梅子赶快拦住他，哎，别！你现在帮慈生出了气，等等慈生回家又得受欺负了。
岩生决定不再寄宿。他要求妹妹搬出简简的屋子。他可以睡书房。他冷冷看简简一眼，我不放心妹妹和她住一起。简简在岩生面前从来凶不起来，她嗫嚅说，好的……这样也宽敞一些。
慈生息事宁人，小声说，不啦，哥哥。我和姐姐在一起很好，真的。岩生扶住妹妹的肩，不。我不许。
岩生！妈妈很严厉。你已是大人，你不应该如此冲动。这个家不是你说了算。你还是回去寄宿，好好复习。
钟摆敲破屋里窒闷的气氛。慈生突然流下眼泪，飞快跑了出去。
岩生在老房子楼顶找到妹妹。粉紫的桐花纷纷落下。慈生说哥，我是多余的。
岩生拥抱她，傻慈生，你乱讲。
哥，简简姐姐很喜欢你。她成绩也和你一样好。可是我什么都很糟糕。你们在一起很合适。
你再说哥哥要生气了。慈生，我们回去吧。岩生抱紧慈生。她闻见他身上干净熟悉的味道。从此，每一天晚上，岩生又开始对慈生说，妹，晚安。
自从知道哥哥不是亲生的之后，慈生发现自己跟他之间的关系发生了一些微妙的转变。学校有人议论岩生时，她总是不自觉留意。有人说谁谁谁是岩生的女朋友时，她也会对那个女生怀着一点点说不清的怨。以前看岩生打球，她总是躲在最不起眼的角落。现在，她会选择离哥哥最近的位置。周末时她还和梅子去买新衣裳。她站在镜子前问梅子，你说我这样子成熟点了吗？
梅子点头，反正比以前好看多啦。哎，你是不是喜欢上哪个男生了？怎么也晓得打扮了？
慈生脸唰一下红了，哪有！
简简第一次晕倒在岩生桌子边，岩生只是嫌恶地避开。简简经常做这样的事，叫岩生很尴尬，扶她不是不扶她也不是。而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意识到这一次简简似乎并没有装。他喊，夏简简，夏简简？她不说话。
大家就看着她被抬进医务室，又转入中医院。一周后，传来消息，夏简简得了白血病。医生说她的病来得很猛，若半年内找不到合适的骨髓配型，她很可能活不到高考。简简爸爸一下懵了。而简简倒很平静。拒绝了学校组织的募捐，一个人躺在病房里。
晚上，慈生自告奋勇要陪伴姐姐。她买来简简最喜欢的郁金香，养在好看的磨砂瓶子里。简简一脸阴郁，你是不是巴不得我死掉。沈慈生，你是不是巴不得我早点死掉。你在可怜我。慈生轻轻说，姐姐，你要好好休息。简简眼里闪着热烈的光，慈生，你若是真对我好，就给我把他叫来。我想见他。
夜已很深，她到公用电话亭给哥哥打电话。岩生说乖，你得早点睡觉，明天我再来看她。慈生说哥哥，姐姐很想见你，你快来吧。于是岩生悄悄跑到医院来，刚刚一进门，简简就大发雷霆，是她叫你来你才来，我死在这里你也不来了么？
岩生冷冷的，你得好好休息才行。简简突然攥紧岩生的手，她的手背上还肿着吊针的针眼。她含泪说岩生，岩生，我马上就要死了，你能不能爱我一次。医生说我活不过半年，你就爱我半年时间好吗？只有半年好吗？
他好不容易挣开她，帮她盖紧被子。简简乖乖缩在洁白的被单里，眼泪突然流出来。岩生，我从小到大要什么有什么。我都不在乎，我只在乎你一个人。可我却永远得不到你。慈生，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嫉妒你。
岩生，每天你都会跟慈生说晚安。今天你能不能对我说一句？岩生犹豫片时，微笑说，简简，晚安。
慈生默默看着，悄悄退出屋子，眼前闪过姐姐凄怨的神色。慈生心里一团乱。她冲过洗手间，看见镜子里的姑娘皮肤猝然失水，疲惫颓丧，太阳穴泛起病态的潮红。身体很空很轻，她捧了温水用力搓洗苍白的脸。又用力咬紧唇，松开，干枯的唇终于滋润出花瓣一样的红色。她的心！脏砰砰砰居然跳动起来，并第一次清楚意识到，自己是这样担心哥哥的离开，这样害怕自己孤立无援。在她漫长寂寞的岁月里，陪伴她走过一切悲欢的，只有哥哥一人。
当慈生提出要给姐姐配骨髓时，简简爸爸和妈妈的脸都白了。他们努力掩藏着另一层秘密。妈妈说慈生，你从小身体就弱，不能的。慈生说没事，我们试试看。
慈生执意要去，无可阻拦。她跟哥哥说，如果我可以救姐姐，那么姐姐以后就不会那么讨厌我。化验结果出来，慈生的骨髓配型与简简的完全符合。慈生伏在简简身边，姐姐，以后我们就是真的姐妹了。
慈生躺在哥哥怀里。哥哥温暖的手掌轻轻抚过她的额头。哥哥说，你这样善良。慈生，我会永远对你好，不许任何人欺负你。
慈生突然说，哥哥，妈妈说我是捡来的孩子。那么我们就不是亲生兄妹对吗？……哥哥，我以后可不可以嫁给你？
岩生满眼感动，再也无法按捺多年来对妹妹暖昧缠绵的感情，对着她单薄娇小的唇吻下去。战栗的慈生让岩生泛起深深感动。岩生突然用力，把妹妹紧紧箍在怀里。两个孤独成长的孩子彼此印证各自的疼痛与迷茫。妹妹的眼泪缓缓流下来，仿佛要把自己嵌入哥哥的身体。病房外的妈妈脸色煞白。只有大人们才知道孩子们背后的另一层秘密。
妈妈早与简简爸爸认识。慈生就是他们的孩子。妈妈在外地生下她。而岩生爸爸也宽容地接纳了她，只说她是收养的。如此，她与简简是同父异母的姐妹。她与岩生是同母异父的兄妹。她不可以嫁给岩生，他们在一起，便是孽缘。
简简的手术非常成功。快乐单纯的慈生去往花店为姐姐买郁金香。她想在姐姐病愈那日跟大家官布很多很多秘密。悬铃木郁郁葱葱，熙熙攘攘的街道从她窗下蜿蜒。屋子里很安静。她想了很久，决心换上新买的蕾丝胸衣，还有新的绉纱裙子。她是真正的大女孩了。这一瞬，她内心繁花落尽，大幕缓缓拉开。她望着湛蓝的天幕，想起小时候和爸爸妈妈还有哥哥一起出去玩，她最喜欢看天空，并幻想这天幕上正在上演各种各样未知的戏剧。现在，她和哥哥都已经这么大了。耳边依旧是Carm Dilon的英文曲子，抚慰她成长的寂寞内心。她看见那些年岁已悄然而去。过去的一切宛如洁净透蓝的玻璃，划过去，便会有疼痛的尖叫与深刻不灭的划痕。她必须学会告别。他们彼此交错，走入不同的人生与命运。新的季节又将到来，如此继续。
槿安城的春天暖风温煦。黄昏时．慈生要了18支郁金香。她笑眯眯地跟花店那个很帅的男生说，她今天心情很好。男生夸她，你生得和花一样可爱。
夜幕如坠。她在大街上愉快地奔跑。花朵徐徐绽放。她的心一点点膨胀起来，逼得眼睛盈满泪水。她只是不愿承认内心的疼痛与酸楚。就这样从这条街跑到那条街，仿佛没有尽头。刹那问，花朵纷飞。慈生像一片小小的树叶，被一辆闯红灯的大卡车轻轻撞飞。又缓缓落下。花轻轻落满她的周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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