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蠢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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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刺眼的阳光,根本找不到一点夏末秋初的清凉,依然是夏日炎炎。
2005年9月中旬的一个午后,菊田美奈子从JR目黑站下了车,抬头望了望耀眼的阳光,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做报社记者已有5年的美奈子入社后先在地方工作了两年,于2003年被调回东京总部的经济部。在大手町的总部接受一个月的培训之后,被任命为一名经济记者,进入东京证券交易所(简称东证)兜町记者俱乐部工作。
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以来,兜町经历了股票价格暴跌的低潮期。但从2004年开始,大量国外机构投资者的资金犹如给兜町注入了一股新鲜血液,整个兜町呈现强烈反弹的势头。加之长期的结构调整初见成效,一些主要的大企业业绩呈上涨趋势。还有像从IT(信息技术)泡沫的破灭中艰难生存下来的风险企业规模不断扩大,新兴势力取代旧势力的TOB(股票公开收购)等一些因素也不容忽视。特别是上个月,政府及日本银行宣布要加速经济恢复的步伐。受其影响,国外的投资者也纷纷加快投资步伐。人们对宏观经济加速恢复的期待,也促使各大银行和各大钢铁公司的股价不断上涨。国外投资者的月买卖差额达到19.6亿日元,再创历史新高。股票市场和当下的天气一样,热度不减,但是美奈子却显得无精打采。
“我为什么非要遭这份罪……”
美奈子正从权之助坡向山手路方向走去。陡峭的权之助坡上,到处都能看到用来烤秋刀鱼的炭火里冒出的缕缕青烟,一股香气扑鼻而来。
“说让我快点过来,结果连午饭都没来得及吃。啊,好香呀!真受不了。”
道路的两侧分别摆放着两个大炉子,借用落语中《目黑的秋刀鱼》的故事,这一带的商店街正在举办“秋刀鱼祭”。尽管是工作日,这里还是热闹非凡。有带着孩子来的一家人,有一些附近公司的男女职员。他们把烤好的秋刀鱼放在塑料盘里,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原来是秋刀鱼祭呀,不过为什么大家都那么高兴,除了我……”
美奈子一边小声抱怨着,一边往坡下走去。快走下坡的时候,前边的目黑新桥映入眼帘。
“好像是说过了这座桥就是。”
美奈子对照了一下门牌号和自己的记录,寻找着要去的商住大厦。
“目黑区下目黑二丁目××号。一层是设计事务所……”
从大岛神社一直延伸下来的商业街的尽头,美奈子终于找到了那座商住大楼。设计事务所不大,却占据了一二两层,而美奈子要去的地方在五层。
“现在还有没电梯的楼吗?”
炎热的天气,而且又是从坡道上快步走下的缘故,美奈子的额头上,大滴的汗珠透过粉底渗了出来。她用手绢擦了擦汗,定睛看了看面前狭窄的楼梯。虽然今天只穿了一条黑色的短裤配灰色夹克,但还是有点儿炎热难当。美奈子脱掉夹克露出里面起了褶皱的白衬衫。她把夹克搭在胳膊上,感觉凉快了一些。不过也不起多大作用,额头上还是不停地冒汗。
“叫我过来也只好遵命了。”
美奈子手拿灰色夹克,登上陡峭的楼梯,爬上5楼,看到面前一扇浅黄色的门,没有挂门牌。
“真的是这里吗?”
美奈子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敲了敲门。
“请进!”
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传了出来。美奈子转动了一下门把手,迈入房间。首先闯入眼帘的是装有大量文件的铝制橱柜。绕过铝制橱柜向左转,她看见一个年轻男人,像是刚才喊“请进”的人。
“是《大和报》的菊田小姐吧,我一直在等您。来,快请到里面说话。”
房间很小,说是到里面说话,其实已经没有再向里走的余地了。15张榻榻米左右大的正方形房间里面,面向道路的窗户处,摆放着一张大铁桌子。一个四十五六岁的男人正在那里浏览文件。男人旁边也有一个大橱柜,里面塞满了文件。整个房间就像一个储藏文件的仓库,毫无情趣。
“辛苦了,请坐!”
那个男人的声音与刚才年轻男人相比显得低沉且含糊不清。他看也没看美奈子,只是伸出右手指了指铁桌子前摆放的塑料皮革制的椅子,示意她坐下。
“很热吧,正给您倒茶呢。”
美奈子无所事事地坐在那里,显得很不自在。这时年轻男人似乎是要缓和一下尴尬的气氛,递过来一小瓶乌龙茶。
过了好一会儿,那个中年男人才抬起头,起身拿起搭在椅子上的夹克,一边穿着一边朝美奈子对面的座位走去。他身高1.65米左右,前额半秃,稀疏的头发有一半已经斑白,尖尖的下巴,炯炯有神的目光像搜寻猎物的猛禽一样锐利。美奈子一边打量这个男人,一边急忙站了起来。她那1.75米的身高,再加上8厘米的高跟鞋,让中年男人略显尴尬,急忙伸手示意她坐下。美奈子半弯着腰,拿出名片,递给那个男人。男人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但很快反应过来,接过名片,然后从夹克里掏出自己的名片。美奈子接过略显厚重的名片看了一眼,上面写着“东京地方检察厅特别搜查部检察官东山幸芳”。
“你原本是经济部的记者吧。若是社会部的记者,像交换名片这样无趣的事情,一般不会做的。当然也没什么关系。”
“啊,真对不起。我一直误以为是被霞关检察院叫来的,多少有些吃惊。”
“要求你去霞关那里倒也无妨,只是容易被别人看见。像你这样大家都不认识的人最适合。其实我们也一直在调查被称为贵宾的那些人,所以才在四处设立这样不起眼的办公室,打探消息。”
连这个都不知道!东山的眼睛里露出了一丝不屑。到底是谁把自己叫到这里,却净说一些社会部的习惯之类的话,美奈子多少感到有些气愤。这和她在地方工作的时候,一次值夜班与一名地方次席检察官谈话时那种轻松愉快的气氛不同,面前的东山显得杀气腾腾。
“不过,大型宣传媒体的经济部管辖的兜町记者俱乐部在运营上也真是混乱呀!”
说起来美奈子原本是希望进入社会部的,因此对被编入经济部一直心存不快,又被这般反复地挖苦讽刺,更有些怒火中烧。
“话虽这么说,但有近两千家上市企业需要开设采访窗口,要说混乱似乎也……而且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也是受害者。”
“受害者是那些因股市下跌蒙受损失的投资者,而说你是那些家伙们的帮凶也不为过。还请你认清楚自己所处的立场。当然,时间很宽裕,所以请你如实回答我几个问题,可以吗?”
“好吧。”
美奈子认为在没有完全把问题弄清楚之前就激怒对方是不明智的,因此她把两手放在膝盖上,轻轻点了点头。
美奈子一边回答东山哕唆的问题,同时感叹自己命运不济。闯过近80比1的录取难关,才被报业的中坚力量,驻扎东京的大和报社录取。为此她辞掉了家乡颇具影响力的银行策划人的工作,转行进入新闻领域,憧憬能当一名伸张社会正义的社会部记者,或是希望像电影《杀戮场》中的主人公辛尼·辛巴格那样,做一名《纽约时报》的国外报道记者。但她进入报社经过地方实习调回总部后,却被分配在了经济部,而且工作的地方既不是能够左右国家发展方向的财务省“财政研究会”,也不是民间金融机关,或是制定金融政策的日本银行的“金融记者俱乐部”等经济部的热门部门,而是在内部被认为是旁支末流的东京证券交易所的“兜町记者俱乐部”。
这次,美奈子被东京地方检察院特别搜查部传唤,是因为卷入了在东京证券上市的高级中华料理连锁店西大后股票操纵案。现在看来,很倒霉的事情是如果当初报社满足自己的愿望,现在自己完全可以以社会部司法报道的记者身份来采访东山检察官,可如今却被传讯。听说特别搜查部的调查方式,就是针对一个问题反复地讯问,对当事人来说是种极大的精神折磨。如今美奈子终于体会到了其中的滋味。
“再问你一遍,松田肇点名接受你的采访,是吧?当时《大和报》明明有组长素永记者、横田记者和你3个人,为什么松田只点名见你呢?这样一来不就说明你与那伙人有什么瓜葛吗?”
“东山检察官,我和松田真的是素不相识。至于为什么点名接受我的采访,我也不清楚。”
已经过了近一个小时,谈话却没有任何进展。刚才上茶的年轻科员两眼盯着手上的笔记,一点儿也没有出手相助的意思。
“好了,姑且就先相信你说的吧。对了,认识这个人吗?”
东山从手中的文件夹里拿出几张一看便知是偷拍的照片,这些远距离拍摄的照片上是一个年近40岁的男人一个人走在繁华的街上。
“嗯——,不认识,这是谁?”
“哦,那没什么,就当没看过吧。”
东山从美奈子手中一下子抽回照片,又放回文件夹。照片上的男人黑色的西装搭配一件品位十足的礼服衬衫,远距离拍摄的照片虽然不是很清晰,但唯独眼神是那么的犀利,左眼上面似乎有颗痣。美奈子一副工作状态时的表情,努力地回忆着。但在这样充满异样空气的房间里,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2
“现在进行今天第二场30分钟的比赛!从蓝色入口出场的是本条润一郎选手!!”
摔跤解说员高亢的声音响彻整个后乐园大厅,伴随着皇后乐队的一首震耳欲聋的《生为爱你》,聚光灯聚焦一处。
“润君!”
“小润!”
会场四周响起了女性的尖叫声。
“你看我的后辈,多么有人气呀。人长得这么帅,简直没得说了。”
2005年1月下旬,后乐园大厅南侧,坐在特等席最前排的菊田美奈子手里拿着A4纸张印刷的小册子阅读着。
“本条润一郎,UEW的IQ摔跤手;1980年出生;新潟县隼市人;1.88米,105公斤;A型;2002年崭露头角,擅长招术:反摔;曾在美国的大学留学,是名很有特点的优秀选手,重量级的明日之星;兴趣:炒股,网上冲浪……”
拿着宣传册看得入神的美奈子嘴角情不自禁地浮现出一丝微笑。时隔15年后再次观看摔跤比赛,而且被安排在特等席。更重要的是儿时的玩伴马上要作为摔跤手出场,一种莫名的不安涌上心头。
“才不是什么润君呢,我们从小就认识。他能成为摔跤手还不是我的功劳。不过没关系,现在是摔跤手了嘛。连高个子的我也能跟着沾光,坐在第一排观看。”
美奈子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看了一眼坐席下面一个近两米高的年轻摔跤手。这时传来的弗莱德·马修利的高调把她的视线吸引到过道左后方的入口处。只见穿着白色紧身衣的润一郎快步跑出来。
“啊,比宣传册上的照片好像还要胖一圈。听说快要被安排重量级比赛了,那这次就先让我见识一下吧。”
看到润一郎轻松跃过最高的台绳,进入摔跤台,美奈子脸上没有了平时做经济记者时那眉头紧锁的表情,露出的轻松笑容更像是一个为纯粹享受比赛而来的摔跤迷。
“座位全都坐满了,差不多得有两千多人吧……”
润一郎环顾了一下座无虚席的大厅。UEW新年巡演于1月3日从有明迪发拉开帷幕,辗转全国15个主要的城市,今天将在后乐园落下帷幕。
“明天一定要去野餐,已经忍受不了了。”
隔着白色的紧身服,润一郎摸了一下自己的屁股。同时望了一眼贵宾席最前排。他平时也会帮着处理一些前台事务,为资助者或是电视台直播赞助商准备入场券。
“菊田姐姐今天应该来了。啊,来了来了。还是对穿着那么讲究。还有浪越的高桥经理也把酒馆的女子带来了。知道有机会上电视,特意把酒馆的姐姐们都带来亮相,真有他的。咦?那人是谁,我们经理的客人?又是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人际关系。”
注视着坐在前排坐席的陌生男子,润一郎略显疑惑。与他心中萌生的小小疑问毫不相干,解说员正不紧不慢地控制演出的进行。
“红色角落里出场的是紫羚羊铃木选手。”
“嘘……”
场内顿时嘘声一片。润一郎今天的对手是叫铃木的老手,绰号“紫羚羊”。铃木不仅在摔跤台上阴险狡诈,私生活方面也早已臭名昭著。
“那位大叔不会又玩什么阴的吧,今天早晨已经吃过一次苦头了,不得不防呀。”
润一郎靠在蓝色角落的椅子上,凝视着对角线方向的出场通道。
在一片嘘声和北岛三郎的“兄弟仁义”的音乐声中,铃木登场了。
“您是位记者吧?”
坐在美奈子左边“南·11号”座位上的男人突然向她搭话。美奈子皱了皱眉头,搜寻了一下脑海中的记忆,对那男人没有什么印象。他个子不高,但结实的胸膛裹在黑色西服中,单眼皮,眼神锐利,左眉上方有一个500日元硬币大小的青黑色的痣。或许是与巡演有关的人吧,也可能是习武之人。美奈子猜测着。
“夹克上别着‘Press’的徽章,这应该是东证兜町记者俱乐部的标志吧。另外东证的胸牌下还有国会记者的徽章,一看就知道是知名媒体的职员。”
男人微笑着歪了歪嘴。美奈子急忙低下头看了一下朐前。正如男人所说,夹克的领子上还别着徽章,那是枚蓝色椭圆形的塑料牌,上面印有白色的“Press”字样。由于从记者俱乐部出来得匆忙,所以连这个不太像样的徽章也忘了摘掉。另外印有照片和公司名的身份证件也还挂在脖子上,这可是张能自由出入国会及主要政府机关的重要证件。
“啊,又露馅了。”
美奈子边摘下徽章和身份证件,边又看向那个男人。这时男人的视线落在摔跤台上已经开始的第二轮比赛上。
”啊!”
润一郎右手捂着被铃木用膝盖击打的屁股,在摔跤台上痛苦地挣扎着。铃木无视当初商定好的比赛进程,在信号钟响之前,对润一郎进行轮番的攻击,频频打他耳光,并且使出卑鄙招数攻击润一郎的弱点。
“大叔,你也太卑鄙了吧。”
铃木根本没有去理会,朝他的头部踢去。“咚”的一声,润一郎只感觉自己脑袋嗡嗡作响,同时响遍会场的每一个角落。
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裁判兼比赛组织者有秃鹰之称的八田慌忙上前制止铃木,但他仍然没有收手,又连踢了四脚。
“好……好痛呀,你要做什么!”
润一郎叫喊着,被铃木狠狠揪着头发站了起来。
“怎么样,屁股上长痔疮被人顶一下感觉不错吧!”
被人揭露自己的隐私,润一郎顿时失去了控制。他猛顶了一下铃木的头,然后绕到他身后来了一个反摔,接着又举起成“大”字形的铃木朝绳边走去。
“住手,本条!”
润一郎没有理睬,越过围绳将铃木扔下台子。然后挣脱开上前制止的八田,自己也跳下台去。
“两人好像有什么过节,在伺机报复。这下裁判不知所措了。”
邻座的男人边看比赛边嘀咕着。
“裁判怎么会不知怎么办呢?”
美奈子反问了一句,这时铃木摔倒在离两人不远的铁栅栏一侧,紧接着,两眼通红的润一郎纵身跃过台绳跳到台下。
“危险!好像要打过来了,还是赶紧闪开吧。”
那个男人边说着,边用眼神催促美奈子赶紧离开。
润一郎骑在仰面朝天的铃木身上,朝他脸上重拳相击。三下过后,铃木慢慢恢复了意识,开始挣扎起来。两人在台下的堑子上激烈扭打着,而八田在场外数着数,不一会便摇头示意那边敲信号钟,并宣布比赛无效。这时七八个年轻摔跤手冲过去试图将扭打在一起的两人拉开。
但是,两人挣脱开他们,在铁栅栏一旁继续厮打起来。
“啊!危险!”
美奈子抓起名牌羊皮大衣刚要从座位上站起来,那扭作一团的两人早已越过铁栅栏,打进了观众席。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她从两人厮打的空当中逃了出来,空手一口气跑到了东边的过道上,回头一看,两人正在自己的座位附近继续恶战。
“啊,我新买的大衣被踩了,喂!不要那样。啊,包也不知哪去了……”
美奈子嘟囔着,视线落在前面被铃木踩在脚下的大衣上。润一郎的脚边,放有笔记本电脑的教练的公文包大开着,文件和名片夹散落一地。
“过后一定得要求赔偿,那台笔记本全报销了吧……”
刺耳的信号钟在美奈子耳边晌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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