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老芒克时我说过的一句话。我说:“你是我心目中特老的‘阿飞’。”旁边有人觉得我对老芒克似乎有所不敬,正欲出来训斥我,可老芒克却“嘿嘿”一笑,算是默许了。
说老芒克是“阿飞”,我倒真不是对他不敬,而是他在那个贫瘠的岁月突破各种思想禁忌所抒发出的一种浪漫情怀和表现出的一种先锋姿态,在我脑子里留下了一种欲飞的意向。其实, “阿飞”在我们这一代人的心目中并不是一个什么坏的形象。尽管这个词在早些年所指的是一类吊儿郎当的街痞子,但在我们这些从小被拘禁的心底,街痞子也好,阿飞也罢,甚至于流氓,都一并具有了春暖花开的色彩。我现在还能想得起在那片阴云笼罩之下,时不时出现的一些亮丽风景,一些青年人穿上了喇叭裤,留上了长鬓角,他们走在灰蒙蒙的街道上,有时手里还拎着一个录音机……那是20世纪70年代末,我正在读小学,老师曾问过我心目中的榜样,我嘴上说是邱少云、黄继光,但脑子想的却已经是“阿飞”之类。老芒克就是我小时候所崇拜的那类“阿飞”,而且是其中的杰出代表。虽然,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老芒克其人,但后来我通过对那段历史的了解,才知道在我懵懂中遥想“阿飞”的那个年代,老芒克他们早已经破了天荒,换了新颜,干出了惊天动地的大事情。我后来有机会看到一些他们早年在北京某些公园里朗诵诗歌的老照片,其中还有举办舞会的场景,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些老照片,我心里就会特别激动,就像一下子回到了自、己的少年时代,不仅感觉阳光灿烂,而且还能发现似乎灵魂已经大面积降临。
我一直认为老芒克是他们那一拨诗人中最有诗人气质的一个。诗人不属于现实,而属于“抱着不确定的希望为了永恒的赞扬而延长自己名声”的一类人。我记得老芒克早在上世纪70年代下放白洋淀时就写过这样一首诗:“在粗粗细细的路上/我和她并排走着/她是风。”当时就有人对这首离奇古怪的诗提出异议,认为诗人与风并没有相对运动,不可能感觉得到,可我觉得这也正是老芒克的与众不同。激情不在别处,而在自己那骚动不安的内心。早在七十年代初,老芒克跟另一个画家彭刚成立“先锋派”组织,并开始天南地北的流浪,后来又在白洋淀与诗人多多写诗较劲,以及再后来跟诗人北岛相互换取笔名,并创办著名的《今天》杂志,组织具有深远影响的“朦胧诗”活动等等,就都是源于这种内心的骚动。难怪他们那一拨的老人都把老芒克叫成“猴子”,的确,在他身上有着太多不安分的天性。
我喜欢老芒克对许多事情那种不屑的态度。如果一个诗人太在乎得失,恐怕脑子不会开花,也就蹦不出那些精彩的句子。老芒克后来尽管很少写诗,但他活着的状态就已经构成了一部生命的长诗。
本雅明为波德莱尔写过一本《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我也曾一度想为老芒克写一本《落后社会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但限于自己的功力,没敢动笔。不过,虽然我不曾动笔为老芒克写过什么东西,但那种写作冲动却一直激荡在内心。也许,我们这一代人注定了要被影响。也注定了只有在“影响的焦虑”之后才能看清楚自己,看清楚自己身处的时代与环境。老芒克他们,正是曾经影响我们、给过我们飞翔愿望的一代精英。现在的老芒克还在时间的路上跋涉着,已经拿起笔开始了画画,这使我想起了孙悟空那个猴子,想起了七十二种变化,真不知道老芒克这个“猴子”,又会有几多变数?
不久前,由画家迟耐出面张罗,我们一行人集资在通州开了一家小餐馆,股东为清一色的艺术家,其中有我,也有老芒克。我还记得在刚刚拿下那个餐馆时,老芒克说的一句话:“咱们终于有一个大食堂了!”看着老芒克那乐呵呵、近乎幼稚的表情,我想起了老阿城在一本书中提到的他。大意是这个人写诗,可读;做生意,不可信。是的,叫一个诗人出来卖画,抑或出面做生意,的确有些不近人情。然而,诗歌填不饱肚子,人也不能只是架在空中。诗人老芒克,也不可能逃出生活的压力与日常的琐碎。由此我突发感慨,脑子里不禁浮现出张楚的那句歌词:上苍保佑那些吃饱了饭的人民,而我却想说:“上苍保佑那些能够吃饱饭的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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