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而不休,休而不退”
韩尚义是我外公的胞弟,1930年兄弟俩一起到上海谋生的。
在我的记忆中,尚义外公1977年平反后第一次来到我家,随手送了我一本刚出版的《揭批四人帮漫画集》,这本书我至今保存着,也成为我少年时代走上绘画道路的精神启蒙。这一年年末他又携妻到兄长家一起吃年夜饭,热闹温馨场面记忆犹新。之后几年,我多次登门讨教,他总是给予中肯的批评与鼓励,颇受教益。
电影的拍摄好像有一种神秘性。我曾经提出很想去看一下摄影棚,那时尚义外公已经退居二线,为不影响别人正常的工作,而没有答应我这一个要求,他说:“你现在学中国画很好”。
韩尚义是上影厂大胖子,对人总是笑眯眯的像个弥勒佛。70岁离休之后不像在职时经常锻炼。于是文革时超负荷体力劳动留下的后遗症逐渐显露,到后来背也弓了腿也僵了,走路只能跨小步,体质明显变虚。我曾在美术馆邂逅他多次,他大热天总是盗汗不止,有一天看到我还戏言自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他的幽默是骨子里的。离休后他一直没有停止笔耕,经常撰写从影怀旧、乡情岁月等清新而不乏诙谐的随笔短文。同时又画漫画与水彩。他离休后的第一幅漫画题目是“退而不休,休而不退”。上世纪80年代末担任上海水彩画研究会的理事长,1992年还自费出版了《韩尚义水彩画集》。
1993我结婚后的一天,与妻一起拜访他的“一步楼”,我预先写了信,约好具体的那天晚上19时左右到达。到达后发现他已经等待多时,见面就说:“以后讲好几时就几时,不要有左右,让我们等了着急”。我深感愧疚连忙鞠躬称是。
这次,我带着摄影机要拍一拍他离休后日常生活的场景。外公十分配合,还笑嘻嘻地说:“是拍会动的画面,不是停格的画面啊”。
他的书房斋名“一步楼”,寓意万事一步一步做起,踏踏实实之意。书房不大,画桌却占了书房很大一块空间,斋名是程十发书写的,墙壁上有张乐平、张正宇、程十发等人的墨宝,书房各处,摆放着他从外景地收集来的民间工艺美术品,有汉砖、残缺瓦当、日本折扇、水牛角、大海螺等等,琳琅满目。一幅出之峨眉山古庙的对联,据知是他的挚友程十发先生抄赠的:“事在人为莫道万般皆是命,境由心造退一步自然宽”,我想这成了他的铭言了。
看我拍得十分仔细,他说:“没有什么好拍的,都是一些旧的破的东西”。我说:“旧的才有意思啊”
那天画桌上叠放着文稿纸,是为上影画报的约稿写作,灯光也不够亮,我忍不住说:“灯光不够亮,当心伤眼睛噢”。他笑着回答:“问题不大,看得见就行”。
接下来他开玩笑地说:“现在医生让我多走走,我每天坚持走一万步,绕着台子走但往往坚持不了,……我还要作‘垂死挣扎’,发挥余热”。
他的这句话让我难以忘却。所有人都会逐渐变老走向人生终点,这是自然规律,但如何安度余生,各有各的活法。在晚年中焕发生命火花,永不停息的工作,哪怕产生瞬间之美,也是弥足珍贵的,让我为之感动的是,他用幽默的话语说出。这件事在我心里一直纠结不已,直到后来我才得知,由于过度写作,他晚年得了重病,左眼睁不开,行走困难。即便如此,也没有放下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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