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评完十局棋,我对施襄夏先生又平添了几分敬佩。他的棋艺之高已经不用再强调了,更难得的是,他在面对明显不如他的下手时,仍然兢兢业业,对局态度极为严谨、端正,丝毫没有上手一方的取巧、得意甚至侥幸之态。考之上下古今,有这等棋艺,这等对局态度而始终如一者,实在是罕见。
不仅如此,施先生的著作等身,也是大多数棋手望尘莫及的。就黄俊《弈人传》所载,施先生的大作有:一,“旅扬最久,前后来去几十余年,教授诸弟子,成《弈理指归》”。关于《弈理指归》的来历,张世达所序说得十分明白。施先生曾馆于张家,多次拿出他的初稿,对张世达说,“……不能一时看尽,稍有间断,接续尤难,盍为补图以便学者?”施襄夏认为此书仅有歌诀,内容又过于繁复,读者难以一气贯通,所以建议张氏补图,以利于读者理解、掌握。张“谢不敏”,认为自己的水平还达不到,力有未逮,“钱丈慨然任之”,即钱东汇老人家慨然应允,接下了这副重担。于是,“凡遇一变,即绘一图,录歌于上,系图于下。”我们今天所见的《弈理指归图》,图文并茂,钱老先生有大力焉。此书于是与范西屏《桃花泉弈谱》并称为古谱中的典范之作。然而,张世达指归图序云,“图成,而施先生已逝。”
二,“游苏州,成《弈理指归续编》,授李良。”据《弈人传》,所谓“续编”,“盖定庵囊括全局大意,包孕前人之枕秘,诂以十数语指点之。其要在错综变化,先领虚神,始而艰涩,继而熟滑,终乃涣然冰释。”从这一段记载看,《续编》的要旨在于阐释棋理,晓畅大意,使得学棋者在面对复杂的变化时,能有一个指导思想(虚神)。以此指导思想应用于实战,开始或许很不适应,渐渐地就有了一些感悟,体会到其妙用,最后达到明白通畅的高手境界。
关于棋理为何,古往今来,能够稍稍涉猎的棋手已然少之又少,像施襄夏这样,以大家手笔,把棋理剖析得如此明白晓畅(以歌诀的面目出现,易于成诵),深入浅出,就更是凤毛麟角了。
此书的付梓,施襄夏托付给了弟子李良。李良指归续编序云,待到此书付印,“先生下世,忽忽数年……”。此本在晚清时期濒临绝迹,经邓元鏸的努力搜求,于光绪年间重刊,才得广泛流传。这两部鸿篇巨制,施先生都未能亲见,何其所憾。
三,与棋谱编纂家汪秩校订明代坐隐先生(汪廷讷)遗谱,成《弈隅通会》二卷。
四,棋评有《施襄夏手批(评)十八局》传世,以“亚圣”的识见,对徐星友、程兰如、梁魏今、赵两峰、吴来仪、蒋再宾等一时名家的对战之局,作了极精当的评论,被誉为“千古弈谱之冠”。
《弈理指归续编》是施先生晚年客扬州时,传授弟子的教材汇编。既是教材,便多涉棋理,以让初学者得窥门径,文字上也较《弈理指归》浅显易懂,其中更有不少口诀,成为今天我们耳熟能详的围棋格言。比如,“起手据边隅,入腹争正面”(边角根基既足,自然能不战而屈人;争先占领正面的大道,使敌只能以小径迂回),“形方必觑,头软须扳”(即今天所说的逢方必点、二子头必扳),“两打同情不打”(敌手有两处断点,不宜立即打断,而以暂时保留,视将来之用为上),“立二拆三三拆四”(立二可以拆三,拆二则局促;立三可以拆四),“攻虚宜紧紧宜宽”(对付虚子,适宜紧攻;对付实子,适宜宽攻。攻虚子而采取松的办法,对手易于转身,徒然给对手腾挪的余地;攻劲而紧,恐弱不胜强,而反受制),“两番收腹成犹小”(在中腹围空,围不胜围,即便最后围成了,所成的空也不大。这谈的是中腹的价值),“七子沿边活也输”(在边上连爬七子求活,即便能够活棋,也很难获胜。照今天的话说就是,二路爬与三路长交换,每交换一手则多损一分,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考虑这样的下法),“两处有情方可断”(把对方断开是要求得攻逼的利用,由此延伸出“两活勿连”,“两生勿断”等格言),“三方无应莫存孤”(孤棋应当预先为其谋划生路,不然就不如弃掉,取得借用,切不可狼奔豕突,仓皇逃亡),“精华已尽多堪弃”(这说的是子的轻重之别。已经取得了利用的子变轻,可以毫不留情地弃掉,如果过于恋子,勉强来救,越走越重,棋势愈穷矣),“劳逸攸关少亦图”(彼此劳逸攸关之所,眼见着价值不大,甚至处于一路二路,也是必争的要点),“滚打包收俱谨避”(要注重棋形,避免走出斗笠、饼形等愚形)。
以上选自“凡遇要处总诀”,只介绍了其中的一部分,还有不少遗珠等待读者的发掘。《弈理指归续编》另有“四子总指”、“攻角总旨”等,洋洋而大观,在此不作赘述。
施先生有如此的造诣,他又是如何看待自己的呢?以一般的思维,他对棋理有如此深刻之理解,为学生、读者考虑的师者之心,恭恭然,谨谨然,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施先生,是一派儒者风范,真可谓徇徇然而有君子之风。然而,施先生自称非弈人(以棋为生者),有趣哉。既然不是棋手,却以无数妙局传之后世,享有“亚圣”的大名;若是以琴师自居,却又止于自娱,未曾见他的高妙琴谱传世。妙哉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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