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 记
施襄夏名绍闇,一作定盦,我们习以为称的“襄夏”,是他的字。作为清代康熙、雍正、乾隆年间的大国手,他的生卒年月,幸而有确切的年份可考。这项艰巨繁复的工作,我们要感谢施先生身后的两位棋谱辑录家,《海昌二妙集》的作者斤竹山民(蒯光典)和浮昙末斋主人(黄绍箕)。在该书“范西屏、施定庵二先生年谱”中,两位先贤以年为经,以范施二人的自序以及他人的著述(旁证)为纬,勾勒出了范、施二先生的平生大概,考证精严,深可采信。这便让缺乏材料的我们,大大省去了钩沉之苦。于是,我们不妨遵照他们的提示,来探究一番施先生的大略,追思他的丰采。
据“年谱”,康熙四十九年(庚寅),即1710年,施襄夏出生于浙江海宁的一个书香人家。他的父亲工诗文,擅书法,兼画兰竹,晚岁家居,常焚香抚琴,对客围棋。有这样一位多才多艺、颇足雅趣的父亲,施襄夏于是自幼入塾习字,出落得“秉性纯孝,性拙,喜静,羸弱多疾(体质单弱,多病)。先学琴,后复嗜弈”。
施襄夏享年六十一岁,寿既不永,想来跟他的先天不足(喜静,羸弱多疾)或有一些关系。施先是在家庭的熏陶下学琴,在他十一岁时,于他之前入俞长侯门下学棋的范西屏,已经与师父齐名,于是施“慕而从学焉,受三子”。(从这条记载可以推知,施幼时仰承父教,并不是单纯的学琴,他一定也对围棋之道有所濡染,并下过一番工夫。否则,他不能一入师门,就达到被授三子的水平。因此,更确切地说,幼时的施,应是琴、棋兼而习之,只是在他逐渐深入的过程中,他对弈的兴趣盖过了琴。如此才能有“慕而从学”的行动。)
明朝的一位隐者陈继儒曾有过一段隽语:“香令人幽,酒令人远,石令人隽,琴令人寂,茶令人爽,竹令人冷,月令人孤,棋令人闲……”(见于《岩幽栖事》)施“先学琴,后复嗜弈”,我们从中可以见到,施襄夏从小喜好的乃至于终身不辍的,都是使人静、使人寂的艺类,他的最开始的选择也许是出于他的“喜静”,是性格方面的因素使然,但是,这两样技艺,他的终身习之,或许又在一定程度上加深了他身体的羸弱。
然而,施的身体虽然不是特别强健,但他的精神、性格方面却十分强大,因为“性拙”,他可以埋头于一项技艺,深入钻研,以常人难以企及的努力,达到这项技艺的最高峰。比如,在入师门一年之后,他从受俞长侯三子,即升到了可以与他的范师兄争先的地步。在他成名之后,与范西屏对局,他可以为一手棋,“敛眉沉思”至太阳西下而不落子。他的性格使他的棋艺精妙非常,名扬千古,以此等性格加之于琴,在琴上不间断地努力,想来他的琴技也能达到一流的罢。
也是在施十二岁这一年,他与师父、师兄同游杭州,请益于徐星友。星友此时被称为“徐叟”,推算年龄,当有七旬以上。徐授范、施以三子,后赠施《兼山堂弈谱》(徐氏败给程兰如,南归杭州后,发愤的新作),施自称“潜玩数年”,于是渐窥堂奥。
杭州之后,又有松江之游。这次他们拜会的是钱长泽。因为这次的相识、相交,在以后的岁月,范施都与钱先生有过往来。这一年,施十五岁,西屏成第一手。后三五年,不甘于后的定庵终于赶上,与师兄并列为第一手了。然而,又数年后,施(二十一岁)在湖州遇梁、程,“尚受先耳”。
施二十三岁,“年谱”载:“定庵携魏今游砚山,见山下出泉,闻魏今言有悟,遂与诸前辈分先角胜矣。”
在二十一岁至二十三岁两年间,以施襄夏的性格,以及对梁程受先的棋分予他的打击,我想他在棋上一定会下一番苦功。经过这样的苦学和深思,听到梁魏今以流水喻棋道,才会恍然而有所悟。这种顿悟,这种豁然开朗,从此在棋上开辟新的天地,正是王国维所称的为学之第三层境界——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伊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呜呼,棋艺之道,磨砺亦如斯乎。
施棋艺既大成,于是慨然游京师。此后数年间,直至范、施受到张永年的邀请,同赴浙江当湖,任西席之教,施(以及范)事迹无载。据鲍鼎引胡敬夫言,范施在京师期间,曾对弈十局。“定庵忌害西屏,疑系传闻之过。”蒯、黄两先生所言,与我之见正同,范施在京师,都是天下英雄谁敌手的气概,以他们淹留的时间之长,加以好事者的撮合,两人对弈十局、观者如堵的盛景,我是宁信其有。施三胜七负,大约也说得过去(十局棋中范的状态更优于施,这个比分完全有可能),但是胡敬夫认为施深以为意,一力阻挠十局棋的刊印,戒之流传,也许有些过了,以施的位分,非权非贵,非豪非戚,在京师这样的辐辏之地,如何能有这般的遮盖之能?
施三十岁,范三十一岁,二先生双雄并峙,于是“对弈于当湖,凡十局,胜负相当。”此时范、施正当精力弥满,棋艺过人,因此这十局棋,被誉为我国座子围棋最高水平之代表作。关于对局数,蒯光典、黄绍箕持十局之说,另有十三局之说。现存范、施遗谱共十一局,系由散见于各家的棋谱集辑录而成,其中一局注明“己未弈于当湖第一局”,因此后人将范施之全部对局,都名之为“当湖十局”。个中的详情,我打算在第八册《范施十局》(也即《当湖十局细解》修订版)之后记中,再作展开的讨论。
约十年后,施四十一岁时,“松江蒋昂霄招李良同学弈于定庵。”这位李良先生,大约是人如其名,虽然在棋史上籍籍无名,然施以身后事相托,可以想见其为人。
后两年,“定庵游扬州,与黄及侣弈于卢雅雨运使署中,及侣受二子。”黄及侣受业于程兰如,后数年,程携黄及韩学元同游晚香亭,三人对弈共十五局,由程兰如评点臧否,刊为《晚香亭弈谱》。卢雅雨者,即时任两淮盐运使的卢见曾,他的官署,蔚为当时棋界名流雅集之所。范、施应不止一次在此往返勾留。因官衙之中有水井曰桃花泉,范在署中所著之大作,遂以《桃花泉弈谱》为名。
施五十二岁,“复客扬州,教授诸弟子。”一个“诸”字,道出了从施学艺者甚众。教授之余,施以四年时间,著成《弈理指归》(或称“指归图”)。卢见曾为之作序,“为刊行之。”
施五十五岁,“无锡吴氏选刻《弈妙》,定庵鉴定。”
施五十六岁,“游金阊(今苏州),主(住)汪秩似园(汪氏之号)家数月,校订《弈隅通会》二卷。”
施五十八岁,“定庵客苏州,著《弈理指归续编》(或称“指归续编”),授李良。”
施六十一岁,“定庵卒。”蒯、黄二先生旁注云:“张世达指归图序云,图成,而施先生已逝。李良指归续编序云,先生下世,忽忽数年……疑定庵卒即在庚寅(1770年)春夏间也。”
生也庚寅,逝也庚寅,施先生的千百遭逢,正是一个甲子的轮回。
施之棋,如汪洋巨浸,精严邃密,与梁、程、范并称为“四大棋家”,与范并列“亚圣”,又著作等身,有《弈理指归》、《弈理指归续编》传世,于棋理见解极深,校订《弈隅通会》,评谱《手批十八局》(被誉为千古弈谱之冠)等,他实在无愧于“亚圣”之誉。人生有他这样的际遇,达到这样高的境界,复有何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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