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段个人经历
2000年夏的一天，在毕尔巴鄂，我刚刚结束了一场新书（《面对欧洲的西班牙》）发布会，在街上被两名与会记者拦住。一开始他们好像还对我保持着某种尊敬，其神情就像两个为老师（他们就是这样称呼我的）的讲演感到惊异的博士生。他们问我：“关于西班牙，您怎么可以说出这些话来呢？西班牙并不存在。西班牙是个隐德来希。”而我的惊异并不比他们小。我的惊异来自于，我必须确信“隐德来希”这个词是从他们的嘴里冒出来的，这是亚里士多德用的词汇，一个世纪前经由汉斯·杜里舒焕发新生，而一般来说，这些年轻记者对亚里士多德是毫无概念的，更别提杜里舒了。在之后的简短交谈中，我才发现，毫无疑问，他们在使用这个词语的时候，是取其贬义的，正如皇家语言学院字典上的定义：“隐德来希：非真实之物。”这两位记者在说“西班牙并不存在。西班牙是个隐德来希”的时候所要表达的意思，就好像他们在另外一个场合、在某个采访报道任务中说：“尼斯湖水怪并不存在，这是个隐德来希。”还有更奇怪的一件事情。大概就在那些日子里，我受邀前往“诺雷尼亚文化之家”，做一个有关“民族的概念”的讲座。那是阿斯图里亚斯一栋比较有名的乡间别墅，靠奥维耶多很近。在花园里，在等待进入大厅的人群中，有一队人特别显眼。五个人，其中两个是老兵（他们化装成工人的模样，之所以说“化装”，是因为晚上八点钟的时候，工人们一般是不会继续穿着工作服的），另外三个是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这五个人排成一队，无疑是摆出一副战斗阵势来“迎接”我的。当我经过他们跟前时，老兵一号用陈述（并非咄咄逼人的）的语气、几乎是嘀咕着说：“法西斯！”当时，我把这声不同寻常的招呼理解为一种奇异的讽刺，来自于曾经的某个著名的矿工；但紧接着，老兵二号就让我纠正了看法。他厉声呵斥我说：“殖民主义者！”“为什么说我是殖民主义者呢？”我问他。我真的很吃惊。
“因为那些人从马德里来到这里，把靴子踩到阿斯图里亚斯的土地上，奴役她，榨取殖民地的血液，而你就是他们中的一个。”随后，年轻人一号紧接着老兵二号的话，几乎是情绪失控似的对我说：“反阿斯图里亚斯分子！”“为什么？”我也问他道。
“因为你说在阿斯图里亚斯没有凯尔特人，可我就是个凯尔特人！”他一边叫喊，一边猛拍胸脯以证实他的自我界定。
我用平和的语气对他说：“你不是凯尔特人，你是个无知的人。”围观的人群顿时骚动起来，年轻人二号和年轻人三号声嘶力竭地喊道：“西班牙并不存在！西班牙是个隐德来希！”幸亏有众人介入（其中一位是个船长，是我的好朋友），闹剧才得以平息，我们进了报告厅，一切按计划进行，没再出什么意外（值得一提的是，讲座进行到一半时，一位工作人员凑到桌边，说刚才的那三个年轻人里面有一位想进来，问我肯不肯答应。我当然答应，随后，我一边分析着民族的概念，一边就看着这位年轻人如何令人欣喜地“演变”。从他的外表来看，他无疑是没受过多少教育的）。从“文化之家”出来时，朋友们把安德恰阿斯图（这是个鼓吹巴勃莱民族主义的少数派团体）张贴在市政府前的墙上和柱子上的传单和宣传册拿给我看。这些传单和宣传册上有辱骂演讲者的字句和不怀好意的漫画，号召人们抵制这场讲座。我把它们收藏至今。
读者也许可以从这两件轶事中看出一个事实来，那就是，无论是毕尔巴鄂的那两位记者（考虑到他们的职业，他们也许听说过亚里士多德，但他们不大可能听说过杜里舒的生机论），还是阿斯图里亚斯的那队人（他们看上去像文盲），他们发出的是同样一种碑文式的论断：“西班牙并不存在，西班牙是个隐德来希。”我认为，那些巴斯克民族主义者和这些阿斯图里亚斯民族主义者之间的联系可不是什么“隐德来希”。“西班牙并不存在，西班牙是个隐德来希”的论断，很像是一些积极活动的团体精心编造出来的。这些团体彼此间互帮互助，因为尽管起源不同，它们的目标是一样的，那就是从西班牙分离出去，如果碰到抵抗，就竭力消灭之。
我并不知道这个论断的具体来源，不过，我也不觉得确定这个来源是多么重要的事情。这个论断可以是任何一个受过一点教育的支持巴斯克独立的积极分子想出来的。这个人也许是个神学院学生（也许在他的课本里学过一点亚里士多德），也许是个拥护阿拉纳的主教，或是个“巴斯克国”的“知识分子”或“艺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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