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成为不想成为的人 一个没有自我的人,不知不觉中,就会成为他不想成为的人。联考发榜那天,我在报上寻找自己的名字。找着找着,天哪,我竟然考上了台大工学院土木系。没有 弄错吗?这可是所有自然科学类考生前一百多名的成绩。我不敢相信,擦擦眼镜再看一次,自己的名字真的在上面。数一数,一、二、三、四、五……全班一共十四位同学考上台 大,我正好是最后一个。过去三百六十五个努力的日子没有白费。哈哈,再难的功 课也可以把它背下来,考试没想象中那么难。数理化加在一起 也不过上千习题,我把所有参考书看完,不会也会了。我不由 得有些得意起来,只是“土木系”这名字,又是土又是木的,有点不够响亮。还有另一个不好。台大离家太近了。我原本希望上大学后,就能够到外地去,暂时离开家里的阴郁情结。这下子没了借口,只得每天坐车上 下学。注册那天,母亲要送我去学校,我不肯,哪有上大学还要 妈妈陪的呢?母亲轻声说道:“孩子,就让妈陪你这一次。”我 这才意识到,我考上台大,对母亲一定有特别的意义。当她和 我一起走进台大校门,走在那著名的椰林大道时,她的心中是 何等骄傲啊!在那个时刻,她心中是否也想念着父亲?觉得把小儿子送 进了大学,足堪告慰父亲在天之灵?男儿志在四方 大一新生的生活,没有想象中的兴奋。也许是建中的自由风气原就接近大学吧!我继续高中时期 就习惯的课外生活,受邀代表台大参加校际辩论比赛,在新生 杯合唱比赛担任指挥,向大学新闻社投稿,偶尔参加男女生的 郊游和舞会。整个新生阶级最快乐的一段,是土木系和中文系合组了一 个合唱团,参加台大为新生举办的第一届合唱比赛。我又义不 容辞,负起组团、选曲、练唱和指挥的责任。我铆足了劲,使 尽浑身解数,把这支合唱队伍带得有声有色。每次站上指挥台,我就仿佛变了一个人,幽默风趣,热情洋溢,活力十足。我心里怀着极简单的意念:我能够领导着一群青年男女,快乐地唱着歌,人生是多么单纯而美好。十八岁的青春年华,是应该充满诗章与歌声的。我在这一群男女同学中,很受大家喜爱。一位中文系名叫 张恕的女生,忽然跑来对我说:“白崇亮,我有一个好朋友朱丽 文,我觉得你们两个人好像耶。她这次也做历史系合唱团的指 挥,我介绍你们两个人认识好不好?”我顺口应了一声:“好 啊!”也没怎么放在心上。直到比赛前一天,我们在文学院教室排练,终于见到了刚 好在隔壁教室练习的朱丽文。那天她穿得一身白,显得很有气 质,一看就知道是那种成绩顶尖的学生。我们简短交谈了几句,比赛在即,没有机会深谈。往后四年,我和朱丽文也只在校园里碰过几次面,点过几 次头。万万没想到的是,十年以后,她将成为影响我一生最重 要的一个人。在课业上,整个大一我最喜欢,也读得最好的是国文。学 校选《史记》做教材,我每每被司马迁笔下一个个豪情壮志的 英雄人物所吸引,更不时被他对人性的掌握、文字运用的细腻,和替人物进行历史定位的气魄所折服。我找了本《司马迁传》,在图书馆里从头读到尾,才发现司 马迁之所以成为司马迁,与他人生早期的所有经历都相关。而 其中最让我心动的,是他的父亲原本也是太史官,曾经陪同皇 帝在往泰山祭天之前巡行天下。司马迁年方二十,就有机会随 着父亲走遍全中国。这是何等心胸,何等见识,男儿志在四方,有为者亦若是。但那时台湾仍处在戒严时期,连观光都没有开放。我哪里 能想到,若干年后,我也有走遍世界各洲的机会呢?忘了问自己:我是谁?我这工学院的学生喜欢上国文课,而一本本动辄数百上千 页的原文物理学、化学和微积分,却慢慢成为沉重的负担。台 大工学院,毕竟不是闹着玩的。暑假来临,土木系的同学们开始一个接一个申请转系,我 心里慌了起来。原来对大多数考上土木系的同学来说,这已经 是落伍的科系。电机、机械或是化工,才是流行。一向不干涉 我学业的母亲,竟然也在这时向我表示,如果能成功转系去读 电机,那就再理想不过了。我陷入天人交战,再一次不知如何抉择。转系申请日截止 前两天,我坐在楼梯上,试图把混乱的思绪厘清楚。“要转系,我的成绩不够到电机,机械还有可能。”“嗯,机械听起来比土 木好多了。可是机械到底念什么呢?”“机械我并不擅长,可是 史怀哲博士在自传中不是说过,人在年轻的时候应该做点不擅 长的事吗?”“转系以后,同学关系又要从头来过,值得吗?”我自问自答了好一阵,没有什么结论,几乎想用掷铜板来 决定了。慢慢的,我的思考渐渐往一个方向发展:机械排名到 底比土木高,从台大机械系毕业比从土木系毕业要有面子。史 怀哲博士说得对,越不擅长的越要想办法克服。我这个人,感 情太丰富了,将来要出人头地,必须学会应付冷酷的竞争,读 机械系,正可以磨磨我的感性!好了,就这么决定,转机械系吧。我那天在楼梯上坐了许久,但是从头到尾,竟然完全没有 问自己:我这个人,究竟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我的兴趣、我的理想、我的人生愿景都在哪里?我是否明白上帝造我,所 赐给我最特别、最与众不同的部分是什么?我好像紧紧抓住那个要出人头地的期待,把自己一生的价 值,毫不犹豫地交在别人评价的眼光中。也许,曾经失去一切 的人,就不敢再要求什么属于自己的东西。我的人生还没有真 正出发,却已经成为没有自我的人。一个没有自我的人,不知不觉中,就会成为他不想成为 的人。我做出转系的决定,再度让自己的人生航向未知。暴风雨已经在天边出现了。P25-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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