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约是某一类男人的代表。那种男人自以为对相爱的女人有所有权。一个女人只要确认了与他的亲密关系,就等于确认了自我主权的让渡。于是这个女人的一切,包括过去,包括记忆和痛苦,统统成为男人有权随意翻检的物品,他全都“有权利知道”。
“蠢男人总是这样,只能把什么都毁掉。”在《爱的习惯》中,柔斯说。
爱情也会使多丽丝·莱辛犯傻。基于对战争的厌恶和恐惧,对生活残酷性的理解,他们在许多问题上有互为呼应的感觉和意见,这是多丽丝·莱辛此前的情感经历中极其少有的。但这种感觉,显然被她无数倍放大了。此前对男人漫不经心的多丽丝·莱辛,却觉得她和这个男人之间能够在非同寻常的深度上彼此辨识,能够同时获得身心与智识上的满足。
如果说她不曾有过疑虑,那大约是不可能的。只是感情本身太有力量,她根本不可能客观地思考两个人的相处。她认为他们的不协调在于处境而非本性。因而,她把孩子托付给母亲或朋友,放下写作,用很多时间和他外出旅行。他们去了两趟巴黎,去了三次德国,在西班牙旅行一个月。那应该是畅意的、狂欢式的漫游,他们常常露宿野外,在树林边,在沙滩上,听着海浪的声音或看着满天的星星入睡。
寄望于爱情太多,人就容易被某种暂时性所蒙蔽。多丽丝·莱辛似乎分外渴望在杰克身上有更多的发现。更换了现场,爱情仿佛趋向圆满。旅行中,相爱的感觉变得异常强烈。这一对爱人暂时脱离了任何可能的打扰——他的妻子和家庭,她的孩子、母亲、朋友和写作。他们常常像野兽那样毫无节制地做爱,也像野兽那样互相抵制、朝对方吼叫。风暴般的性爱会衍生风暴般的敌对——托尔斯泰和劳伦斯的情爱预言似乎在这一段出行时期的性经验中反复得到印证:“我们争吵时互相仇恨,而从这恨里又引出性爱。这是狂热而猛烈的交欢,是我从未体验过的,和我心目中那位恋爱的女人完全不一样。”
旁观多丽丝·莱辛的情感经历,我常常闻得到那种特殊的宿命气息,浓烈而顽固。关于爱情,也许真的没有什么一贯的标准可以去衡量它的质地。尽管多丽丝·莱辛津津乐道于两个人的匹配度,但俗常所谓的条件与契合,都不过是一些社会化、秩序化的刻度,在那样一个坐标系里也许根本就找不到某些爱情个例的点位。
一个人对待生命的方式是整体的、连贯的,没有外力,不大可能独独在一件事情上突然改变立场。这差不多是个旁逸斜出的女人,她枝丫伸展的方向和物质生存的整体方向总是不一致,但是,她却长得那么旺盛、繁茂,枝叶葳蕤,仪态婆娑。这个习惯于主动的女人,不可能在情感生活里甘愿被选择。她会一意孤行。她对很多被公认为重要的东西不屑一顾,但为了她认为值得珍惜的东西,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但是,爱情毕竟不是个人的理想,而是一种人际关系,爱情需要的不是绝对速度,而是两个人的同步。如果其中的一个原地不动,另一个走得越快,两个人的距离也就越大。
杰克早年所经历的惨无人道的骨肉离丧,似乎已在精神上困禁了他,把他的心理温度降到了零点。他的暗伤在溃烂,但他没有勇气内视,只是格外热心别人的过去、别人的暗伤——那种替代性的揭穿,那种冷酷的移情,或许竟是快意的。
这一点,多丽丝·莱辛显然忽略了。
多丽丝·莱辛诸多作品中有价值而没有完成的一部——《向无知撤退》,关于人类心理,即怎样不断地尝试通过有意的遗忘或扭曲以美化、隐藏糟糕的过去——创作于和杰克相处期间。在谈起这个被“浪费”的题材的时候,多丽丝·莱辛再次说到和主题有关的杰克:“他让我感觉到——虽然很不情愿——他是多么的单纯和无辜。他并不想让我有这样的想法。如果你拥有他拥有的那些对于人类行为的了解。那么对于大多数人所描述的事实上并非来自于那个地方(捷克)的经历,你就会觉得听起来像是孩子们的天真乱语。”杰克的刻薄,在多丽丝·莱辛这里变得完全可以理解,变得不得不如此,甚至成为一种个性的真实与可贵。她一意孤行,认为“如果我们在任何可能的情况下都相处得很好,他没有理由会离我而去”。
在两性关系中,难得有普遍的经验可以借鉴。爱得好与坏、快与痛,值得还是不值得,唯有个中人才可能了解。
在世故日深、率真渐逝的年纪,在他们都已经被锻造得精于挑剔的时候,这样一次远非完美却肝胆相照的遇见,也许算得上是命运的刻意眷顾。只是,这相遇还是被挥霍了,虽然这是她“生命中最认真的爱情”,虽然她不恰当地把这个男人摆到了写作之上,摆到了自己的生活之上。
一如柔斯对情人胃病的刻意照顾令他感到心烦意乱一样。多丽丝,莱辛对杰克的忍让与体恤,也惨遭猜忌。
杰克有妻子,但这不是原因。多丽丝·莱辛从来不把一个女人视为另一个女人的敌人。在男人面前她们往往成为合作者。在《一个男人和两个女人》里,多萝西鼓励自己的丈夫“杰克”(是巧合吗?)和女友斯特拉过夜,因为,她不觉得像她和丈夫这样——两个成年人成天黏在一起形影不离——是什么好事。而在《爱的习惯》里,男人的前妻和现在的情人干脆住到了一起,因为比起夹在中间的那个男人,她们彼此更需要对方(不是同性恋,与性无关)。
在许多故事里多丽丝·莱辛试图表明,女人的问题不是因为另一个女人,而是爱情太无力。犹如《金色笔记》里的安娜,她渴望爱情使自己完整,但是男人却令她堕入更触目的缺陷。从无感的婚姻走向颠簸的爱情,究竟是更有意义还是更无意义,实在是有些无从断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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