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君宪成为往事
两千年的君主专制曾给中国带来稳定和辉煌,但是进入近代以后,家天下的君主专制越来越不适应中国的需要。1894年的甲午战争,1904年的日俄战争,前后十年,一个君主立宪的日本相继打败中国与俄国两个巨大的君主专制国家。这个残酷事实不能不引起中国人心灵上的巨大震动。走向君宪,成为那一代中国人的唯一政治选项。然而到了1911年,当君宪主义即将成为事实时,一个规模不大的军事哗变,竟然在一夜之间掀翻了一个具有两百多年历史的庞大帝国。这其中的原因究竟是什么,是必然还是偶然?一百年来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其实,我们可以听听老牌君宪主义者严复的分析,他的那些独特看法没有强烈的意识形态色彩,对于清廷、袁世凯、革命党、康有为等,均有批评有分析,相对来说比较中立客观。
君宪先锋
在近代中国,严复是作为思想启蒙者载入史册的。他在甲午战争后向中国人翻译介绍《天演论》,从理论上为先前几十年只重视物质增长的“中体西用”背书,认为中国所面对的问题就是经济形态上落后于西方,中国最迫切的问题就是经济增长和社会体制变革。至于其他,比如政治架构,严复在那个时代并不认为它已成为中国发展的障碍,已成为非常迫切的问题。
基于这样的认识,严复在1895年之后的维新运动中虽然积极介入,也传播了许多西方新思想,但是并不认同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等人的许多观点。我们从他那篇著名的《拟上皇帝万言书》中,发现其主张就是一种君主主导下的政治渐变。他认为只要变化的方向对,就不要操之过急,要耐心地走下去,终归能够走上东西洋立宪各国的共同道路。中国不需要标新立异、超常规发展,不需要总显得急不可耐、步履匆匆,一个政治上成熟的大国就要显现出从容优雅的风度。对于康有为、梁启超等人在1898年的急切,严复向来不以为然,他以为正是这对师徒的乱来,最终葬送了大清两百多年的江山。严复认为,假如康有为、梁启超不去鼓励那个少年天子匆匆忙忙进行政治变革,而是两宫和睦渐进改良,那么要不了多少时间,大清的政治必能有所改善。等待慈禧太后百年,等待小皇帝再成熟一点,许多问题应该不会继续成为问题,应该能够迎刃而解。
严复的思考当然不是事实,1898年之后的中国在经历了几年徘徊后,终于在1901年重回新政轨道。特别是到了1904年,中国在经历了日俄战争的强烈刺激后,派遣五大臣出洋考察各国宪政,中国从君主专制向君主立宪转型的过程正式开启。这是中国政治的实质性进步,因而严复和那时主流社会的人们一样,很快从1898年之后对政治的冷漠转为对政治的热情,迅速转变成一个君宪主义者,真诚相信君主立宪是当时中国政治上的唯一出路。
对于清廷的君宪主义呼吁,严复给予积极回应,并利用自己的专业知识为君宪主义运动提供理论支援和学理依据。他在那一年(1905年)先后数次在上海青年会演讲西方政治学,对世界上已有和现存的国家类型给予细致点评,以为要救亡,就必须将中国从君主专制改为君主立宪,因为只有在立宪体制下,民众才能通过议院轻而易举地完成和平变革,实现政府更迭而不危害皇室利益,皇室也就可以在君主立宪体制下万世一系,永享国祚。
君宪主义危机
严复对君宪主义有很高的期待。他认为在当时中国历史文化背景下,君宪主义是唯一出路,君宪主义可以将中国从孤立状态中拯救出来,君宪主义也是世界潮流。然而君宪主义的内涵究竟是什么,严复的理解与思想界主流、与清廷的举措有同有异,并不完全一致。严复指出,君宪主义并不只是政治架构的改革,对于当时的中国来说,君宪主义落到实处,就是要提升教育,普及教育,陶铸国民,改革司法,最大限度防止革命的发生,防止暴力冲突。
对于满汉冲突,严复始终认为是革命党人在理论上的一个虚构,并不是历史的或现实的真实。孙中山和革命党人所倡导的民族主义,其实是一种具有消极作用的种族主义,这种主义不仅无法拯救中国,反而会将中国拖到分裂的深渊。严复强调,中国国情确实具有不一样的地方,如果听任一些革命党人的种族主义敌对情绪走向极端的话,那么不仅当政的满洲人没有办法抵抗,即便是蒙古、新疆、西藏等周边族群都很难找到自己的归宿。他们无法与纯粹的汉人一道组织一个广袤的无法驾驭的共和国家,因为这里有种族仇视、仇杀以及感情、习俗、宗教乃至法律上的差异与障碍。当中国不得不进入共和国家时,周边族群的可能出路就是将广袤地域和众多人民转投某一大国而独立。这种事情一旦发生,“分裂中国”的老问题就来了。这就不是中国的出路,而是中国的灾难,中国的毁灭。所以严复始终如一坚定反对革命,反对种族主义、民族主义宣传,认为只有君主立宪可以维系中国这个多族群多种族的国家。
不幸的是,中国的政治偏偏是沿着严复预言的反方向发展,革命成了重要选项,甚至一度成为首要选项。对于这一点,严复并没有刻意攻击革命党和孙中山,他认为君宪主义危机发生和排满主义强盛,其主要根源在于满洲贵族的无能和自私。
根据严复的分析,君宪主义之所以在光绪帝和慈禧太后相继去世后不久陷入危机,武昌起义之所以发生并在全国范围内得到响应,主要有这样几个原因:第一,摄政王及其大臣的极端无能;第二,心怀不满的新闻记者们给中国老百姓的头脑中带来了无数偏见和误解;第三,秘密会党和在日本的反叛学生酝酿已久;第四,在这之前的几年间长江流域饥荒频仍,商业危机引起恐慌,各个口岸的信贷紧缩。
在严复所分析的因素中,他认为最重要的是第一条,即摄政王及其大臣的自私和无能。严复指出,清廷在十多年前接受德国和日本人的建议组建一支现代化的军队是对的,将权力尽可能地收归皇室、收归中央也不算太错,只是满洲王公在做这两件事情时没有从国家根本利益进行考量,而是带有非常自私的倾向。政府以三分之一的收入改编军队,不是将这支军队改造成国防军,而是弄成了皇室私家卫队,以为这样一来就可以将壮丽的城堡建筑在磐石之上。摄政王自封为大元帅,让他的一个兄弟统帅陆军,另一个弟弟统帅海军,天真地以为这样至少不愁没有办法对付那些汉族的叛逆子民。摄政王做梦也没有想到,恰恰是他所倚仗的东西有朝一日会转而猛烈地反对他,因为他不知道他所倚仗的东西的根基已被数百个新闻记者的革命宣传瓦解了。
君宪成为历史
根据严复的分析,君宪主义在中国成功的机会是巨大的,但是倒霉的盛宣怀和他的铁路干线国有化政策为各地不满的民众抗议政府提供了口实和机会。要是清廷知道如何对付四川人民,事情或许会好办些。而清廷除了懦弱、自相矛盾外无所作为,结果导致四川暴乱。革命党人那时在为各省諮议局的联合而工作,并在新军中加强了活动,于是武昌失守,军人哗变。
军人的介入使问题的处理更加困难。前往武昌镇压哗变的新军敢于第一个起而抗争,宣称中国人不打中国人,暗示自己与南方新军是同种同族,甚至北方的军队也杀机毕露,发动兵谏,种族主义简直就像一个法力无边的魔王,霎时间将悉心经营两百多年的帝国推向绝境。
在军队压制下,清廷被迫退让,于10月30日下罪己诏,发誓要永远忠于、服从即将召集的国会,发誓不让任何皇室成员进入内阁;宣布对所有政治犯甚至那些反对皇上的革命者实行大赦;宪法由议会制订,并将被无条件接受。宣布的这三条内容太重要了,但是确实已经晚了。严复非常遗憾也非常痛心地表示,如果一个月前做到这三条中任何一条的话,中国的历史就不会这样发展下去了,大清帝国依然会是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王朝。然而所有这些都太迟了,没有明显效果。所谓《宪法重大信条十九条》在严复看来根本不是宪法,这不过是将专制政权从皇帝手里转移到国会,根本无法给中国带来持久稳固,因而不是进步。
对于清廷空前的政治危机,作为资政院钦选议员,严复忧心忡忡,但对中国由此变为共和政体,则无论如何不愿认同。严复的担心只有两点,一是中国国民程度不具备,中国要想走上共和道路,至少需要三十年的积累和训练;二是中国如果由此强行进入共和,必将引发新一轮边疆危机,且种族之恨相为报复,必将贻害全体中国人。
基于这样的认识,严复在袁世凯出山之后竭诚帮助清廷化解危机,以随团代表身份前往武昌、上海参加南北议和,劝说黎元洪和南方革命党人重回君主立宪道路,反复解释只有君宪主义才能从根本上为中国开辟一个新时代。
严复的劝说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起到了一定作用,黎元洪和武昌革命党人确实在会晤时表示可以考虑重回君宪体制,只是要求清廷必须彻底改革,不能再耍什么新花样、假招子。对于这一点,严复也感同身受,以为重回君宪主义的前提当然是清廷彻底改革悔过自新。他对清廷的建议是,根据文明进化论规律,最好的情况是建立一个比目前高一等的政府,即保留帝制,但受适当的宪法约束;应尽量使这种结构比过去更灵活,使之能适应环境,发展进步。可以废黜摄政王;如果有利的话,可以迫使幼帝逊位,而遴选一个成年的皇室成员接替他的位置。
形势比人强。当严复提出这些建议不久,南北各方达成和解协议,清帝退位,优待皇室,五族共和,由袁世凯出任中华民国大总统。这一切虽然不是严复的理想,不是他的君宪原则,但事已至此,这些妥协似乎也是一个可以接受的选项,因而没过多久,严复欣然接受中华民国大总统袁世凯的任命,接管京师大学堂,毫无眷恋地抛弃君宪主义,坦然进入一个全新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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