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
陈应松小传
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李清照
一
七月的一个早晨,阳光格外明亮,江面上晃动着一层让人晕眩的波影。这是个渡口,通往县城的渡口。从渡口望去,长江上的水就像一头从巫山下来的怪兽,龇牙咧嘴,奔腾着凶猛的躯体,向下游扑去,那气势啊,谁见了都会瑟瑟发抖。特别是大堤,在候渡人的脚下战栗着,江边的野苇被江水拱得左摇右晃,像发酒疯的人。
没有封渡,大家庆幸。站在渡口的人们,眼巴巴地望着江面,等待县城开过来的船———老甘的船,甘启虎的船。首先是两匹驴叫了,贩驴人在赶县城的早市,杀场那边已经磨刀霍霍,手机响个不停。贩驴人叫三杆子,三杆子在手机里破口大骂道:“老子飞过去?啊?老子又不是张果老!”等候驴子的屠夫在江那边给他把信,说绝没有封渡,渡口没有贴防汛指挥部的告示,而且他听了收音机,水位不升反降,洪峰今日下午才到咱这儿呢。三杆子说:“没肉把你自己杀了充驴肉!”如今城里的人好这一口:天上的龙肉,地上的驴肉。县城一百多家餐馆日日爆满,都等待着红烧驴肉凉拌驴尻。三杆子说:“不晓得多杀几匹黄牛充驴肉!苕×!”这时候,船来了,大家看到了那艘歪歪斜斜的船啦,船像醉汉莽撞地在大水的尽头出现了,人群中一阵欢呼。驴却仰天长啸起来,它是在哭哩,声音凄凉异常,眼里滚出黄豆大一颗颗的泪珠,且是红的,像人血。人们转过头来看着这两匹驴———它们知道自己离死亡越来越近了,县城就是它们生命的终点。
有人就说:“三杆子,作孽哩,这驴哭得这么惨,通人性呀,你就不能干点别的?”三杆子说:“是驴就是一死,是人也是一死!你说我干什么?”没等别人回答,又说,“贩驴不犯法,贩人是死罪,你说我选择哪样?”
船就要到了。那船啊,戴着个艄楼的扁帽,还有一杆半红不红的五星红旗,在阳光下抖抖地飘动。“甘驾长啊,你可真是慢得!”“你到发廊里按摩去了?找小姐去了?……”
等船一靠岸,候船的人就高卷起裤腿,踏进稀泥和浅水中朝船上爬去,好占个位置。人流汹涌,老甘在船头差一点被挤掉下江里。有人真掉下江里了!有人又爬了起来,浑身湿漉漉的,也没哪个理他———那个人。老甘站稳后,两匹驴子就朝他踢了一脚。那一脚踢在他的胫骨上,那个疼哪!胫骨上没肉,硬碰硬的玩意儿。老甘大喊:“三杆子,你今天不要杀啦!”三杆子哪听得到,一片抱怨声,詈骂声,都是对着贩驴人来的。驴还在仰天大哭:“呜呃———呜呃———”红色的泪珠溅到了那块每年丈检核载规定乘员的蓝锡皮牌上,那牌上写得清清楚楚:涨水:二十五人;枯水:三十人。“莫非……莫非?……”老甘这么敏感地想,驴的红泪是有蹊跷的……他就大喊:“装不得了,下去!下去!都给老子下去!”这水面与舷干只差平齐了,船要沉了。这个地方叫什么?这个地方就叫翻船湾。老甘喊了几十年,沉过一次。可自当他在这儿升了驾长,就没翻沉过了。老甘总是这么喊的,吓唬大家,吓唬乡下人。这些乡下人,挑着扛着挽着,筐啊篮啊,横七竖八的扁担啊,攥着破旧的草帽斗笠,还有比炭还黑的毛巾,站的坐的,满满当当至少五六十人。有的爬上了艄楼,有的坐在驾驶室里,有的还吊在两边的废轮胎上,就像玩杂技。
人爆了,驴又在恸哭,一片世界末日景象。
“怪谁呢?”有人说,“怪船不准时!”
“干脆修一座长江大桥就好了!”
“不开!不开!要开你们开,混账透顶,我把舵给你们!”老甘揩着汗,两只眼睛通红,就像里面塞了几个尖辣椒。
这吓不倒人,大家就算是乡下农民,都是常过渡的,知道他是庙里的金刚,不吃人的。
“走吧,开吧,甘驾长!甘爹!甘老师傅!……”那些快中暑的人向他献媚讨好。有的把挑去卖的骚瓜塞到他的怀中。
“赵忠快赚饱了。”他只是这么一下想到,生意越来越好,船却不换。赵忠是他们船业社的社长、书记。船业社就是他的,现在还有个球组织,他甘启虎都有几年没交党费了。赵忠不收。赵忠只收过渡费,这个渡口被他买下了,船也被他买下了。水手们没钱买这个渡口,反正,赵忠是社长书记还是这个渡口的老板,甘启虎过去是职工,现在是给赵忠打工的,就是这么。
那就开吧,他甚至想,开翻了算了。不能说翻的,驾船的不能说翻说沉,连筷子也不能说。只能说箸。驾船的只能讲慢,不能讲快(筷),快了就是快完蛋了的意思,祖上的规矩。还不能在船头拉尿哩,可现在驴在船头大拉特拉,臭翻了一船人。
“翻就翻了!翻就翻了!”忌讳是个球!老甘就是这么把锚拔起了,把船开离了码头。不开又怎么?没人想下去,只要上来了的。只有一两个怕死鬼下去了,自动下去了。有一个在岸上还在喊:
“没看见驴流泪了么?危险呀!畜生是能见到鬼的!”
人们过河去就是要挣几个小钱,赶个早市,谁还怕死?如今没哪个怕死。为了活命,必须争先恐后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前进前进进!
“我们站着不动就是了!”那些英雄的乘客这么保证说。
船进入了急流,船在打漩,扳舵的老甘把十二个柄的舵盘子死死地别住,身子像一条弓。两匹驴的尻子对着两个男人的脸,两个男人竟一动不敢动,呆呆地看着江面。江水大得吓人,一些从上游流下的树枝、草堆也在急流中打着漩。再往不远处看去,有人就惊叫起来:一只鼓胀胀的死猪,还有一个白乎乎的人,死尸,男人,四脚朝天,手指白得像茭芭,泡烂了。突然水下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往上一拱,将那死尸拱得掉了个过儿,是匹江猪子,就是江豚,要吃那死尸哩。所有的人眼光往那儿去,平稳就打破了,船就歪了,舷干舀水了!
“往右边去!往右边去!要死啊!”甘启虎大声喊。那一刻,他可吓傻了。船如果一翻,几十条命就藏身鱼腹,就算他这种好水性的,在这么漫漫的大水中能否逃出还是个疑问呢。
驴叫!人们抓住驴尾,有的抓着驴的脊毛,驴的身坯子大,它们晃了起来,船就摇动了。
“三杆子!把驴看住呀!”
三杆子的汗也在哗哗往下溅,他在想那个上岸的人说畜生见到鬼的话,驴的叫声比杀还惨,莫不是看见水中的坛子鬼了?这里是听说有坛子鬼的,鬼在坛子里踩水,到了半夜说话,就像关在坛子里说话一样,瓮声瓮气,若有若无……三杆子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拽着驴,自己在驴胯里,那老驴的屌条子打着三杆子的头。这时候老驴的屌条子还是硬的,吓硬了!扳舵的老甘看得清清楚楚。手可是不能松啊。他大喊大叫喝斥,人总算平静下来了,靠大家的自然调节把船正过来了。逃过了一段乱水,船就离县城的岸越来越近了,人们看到了希望。
驴哭得更起劲,驴的葫芦嘴张开,嘴角沾着一层一层的白沫,看着就会恶心,还是什么龙肉驴肉!老甘的心烦乱得快疯掉,只求尽快把船安全送到岸,然后回去。家里躺着个垂死挣扎的人呐!也不知儿子发狗请到代班的康船长没有。这个人也是跟赵忠社长犟着的,不愿为他干事,说自己就是饿死,也不求他(赵忠)的饭吃。但老甘去请,自己的老婆快死了,让他扳两舵,三两个来回就行了,我把钱给他,又不是赵忠给的。老朋友,看着他的面子,这个商量应是打得好的。
船轻轻地靠着了码头———码头没了,水快涨到堤顶上,人们撂下船就到县城。驴却打了一个滑,一只腿跪了下去。三杆子去拉,哪拉得动。驴是不想走,驴是不想进杀场。驴已经欲哭无泪,跪着,就是不走。老甘帮着去蹬驴,驴一动不动。畜生都怕死啊,何况人!
老婆快死了。他就不管那些驴了。抬头看见儿子发狗领着康船长,在卖票的棚子外朝这边看。行了。康船长不愿进棚子,卖票的是赵忠的女儿赵君子,那眼神恨不得发狗和康船长都要买票,是个滴水不漏的售票员,对每一个过路人都不会放过,任何逃票都是不可能的。
“买票呀,买票呀!”
那丫头用尖得不可再尖的嗓子喊叫。可驴的惨叫声把她的声音压住了,就像压在驴身下喘气。驴好不容易拉到岸上,屠宰场的屠夫张癞子就接过了绳子,他长着三只眼睛。有一只眼睛长在额角上,是只假眼,还有睫毛。驴子见了这三眼屠夫,就往后缩,死也不肯前进半步。缩了几下,蹄子已经退到水里去了,有逃跑的企图。三杆子和屠夫奋力去拉,同时喊老甘,要他搭帮一手。老甘在靠船,三杆子又喊发狗和康船长。几个人就一起来降驴。降了一身泥水,各人得了一支烟。康船长对老甘说:
“老甘,快回去吧,发狗我也不要了。”
康船长过来还塞给了他50块钱,说是“给妹子买只甲鱼来吃”。老甘不要还不行,那是强迫,就与发狗一起离开了码头。
二
老甘的女儿友珠在给她妈喂凉粉。今天老甘为啥船晚点了呢?他一夜没睡。一夜在医院。老婆欢喜在医院疼得大喊小叫,打了几支杜冷丁才安静下来,早晨的时候,医生对他说:拖回去吧,病人想吃什么给她吃点什么,没几天好活了。就是这样,老甘将老婆从医院拖了回来。老婆欢喜现在躺在床上,已无人相,说兽非兽,说鬼非鬼,病魔把一个人折腾得这么惨,做一辈子人又有什么意思呢?而且还无药医,医生无能为力,花的钱用尺量,所有的亲戚都借遍了,家里的盐罐子都涮干净了,用一穷二白、家徒四壁来形容老甘家是再准确不过。好在还有几个儿女,几个健康的、长相很好的儿女,这就是老甘的全部财产。大女儿早嫁到长沙去了,身边两个,可两个至今也没有工作,今天这里,明天那里,都是临时打工的身份,就靠老甘一个人的工资来生活。家里新添的衣服,无论是内衣还是外衣,都是化纤的。老甘压根儿就没添过新衣,自打老婆患上这个妇科绝症后。
今天,老甘攥着康船长给的50块钱,很想哭一下。他看着老婆,看着老婆瞪着一双死鱼眼,给她说:“康船长送的50块,要我给你买甲鱼,我这就去买了给你煨汤喝。”
老婆那痛苦的神情哪想喝甲鱼汤,喝龙肉汤也没有兴趣。她望着地狱,眼里已没有了人间,没有痛苦的人间,人间都不留恋了,还留恋一只甲鱼!
走到集贸市场,汗衫已经湿透了,街上的人神情也不轻松,都在议论涨水的事,说今晚洪峰,是今年最大的一次,该不倒堤溃口吧?———每当夏日,县城里就有一股惶惶不安的气氛,都是这水闹的。天气热,人心烦,就到了卖甲鱼的摊子。
一问,野生甲鱼250块钱一斤,家养的60块钱一斤。哪来的野生甲鱼?不都是吃化肥激素长大的!管它什么,就挑最便宜的买,也不能把钱全买完,得买包烟抽。就买了只半斤多的甲鱼。给了钱,提出甲鱼来,想到桑姐那儿坐会儿。上了堤坡,发现塑料袋里的甲鱼咋没动静了?就打开来看。一看,那甲鱼蔫蔫的,用手去拨,还没死,不死不活。这不是我挑的那只啊,莫不是卖甲鱼的做了手脚?
于是转回去找卖甲鱼的论理。卖甲鱼的死活不承认做了手脚。那家伙赤着膊,剃着小平头,脖子上挂一个比狗项圈小不了多少的金项链,也不知真假。那家伙说:半斤的甲鱼,还做你的手脚,嗤!老甘说:半斤就不是钱吗?你说话咋这么伤人?我选的是个蛮有劲的。那人说:热哩。还有气,又不是死了。我出了市场就不认了,晓得你在哪里换了的。老甘要那人换一只,那人不换。老甘是个船古佬,也是有脾气的,可今天他忍了,心里忍得鼓出个大包,还是忍了。不能跟这个壮他一圈还小他一截的家伙干一架。
老甘提着半死的甲鱼,这就走上了江堤街。这大约是太阳响亮升起来后的十点多钟,狭窄而肮脏的街道旁有一堆人坐在江边吹风看水情,一些人在树阴下“斗地主”。汛水早就溜进了防浪林,把那些怪头怪脑的柳树狠狠地摁在水里,想把它们摁死。水呢,水窥伺着街道,已上了半坡,往江中走的坡道一半淹在水里。在石岸坍塌的缺凹处,江水哗哗地冲刷着那儿陈年的垃圾和煤灰,几只鸭子和老鼠在那儿争相啃吃着腐烂的西瓜皮,旁若无人。不远处,一些赶在夏天修船的人在高热中为他们的船打着补丁抹着桐油。那些船,无论是五板子、舵笼子、燕子尾、蛾眉豆和长柄铲子船,都将被重新粉刷,闪射着太阳的光芒,也透着一股子再次投入长江浪迹江湖的气概。
老甘迈上桑姐日杂铺的台阶。桑姐的店铺里堆放着乱糟糟的日用杂货。日杂铺的景象就是如此,什么桐油斗笠啦,箩筐筲箕啦,藤器啦,扇子啦,新式节煤炉啦……等等等等,这些货细看非常齐全,连开水瓶塞子和小溜斗都能找到。南来北往的船只给她捎带来各种当地的日杂,因此江堤街桑姐的日杂铺是两岸农民和居民都爱光顾的地方。
老甘想来给桑姐诉苦,坐坐,这是他的习惯。
老甘见到桑姐,就给她说欢喜拖回了,没法了,给她买了个甲鱼,又忘了买姜。桑姐就赶快从后头拿出了两块姜。老婆欢喜生病这一向时,桑姐是打了不少照扶的。她知道他老婆日夜啼号的惨状,放姜在塑料袋里时,看了看那个有气无力的甲鱼,突然说道:
“该不是你家里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什么东西?”
“有没有请个道士看看?”
老甘就明白了,桑姐是迷信,驱鬼或是让道士掰掰,医院不能解决的事,民间的法师说不定能解决的,这也是死马当活马医。
老甘就说:“医院还欠一大坨,哪有钱请道士?”
“你就别管。”
桑姐说了,他也就没什么可说了。从来都是这样的。桑姐就像欠了他的,欠了他一辈子两辈子。说得不错,1979年的那场翻船事件,桑姐就在其间,是老甘把她从水底拖出来的,就是这样,老甘是她的救命恩人,她来世还要报答。当然还不仅仅如此,桑姐全身心地报答,把什么都给了他,把自己的青春乃至一生都准备给他,给这个什么都没有的船工,船古佬,瘦丁丁的男人。女人傻起来,比山旮旯的傻蛋还傻一百倍。
于是这天晚上,老甘的家里就出现了一个手拿木剑、黑袍加身的道士。驱鬼的人本身就像鬼。这鬼样的道士先是将那甲鱼吃了,打着饱嗝,就拿出带来的桃叶煮了锅汤。煮好后用剩下的桃枝沾水挥洒。道士后头,是发狗端着个筛盘。道士点燃一个火把,又从筛盘上抓起早就炒好的火面,朝火把上洒去,火面“呼”地燃烧,就像焰火。这道士手举火把,将屋里的旮旮旯旯、床底桌下烧了个遍,口里念念有词:“天煞地煞,天煞归天,地煞归地,年煞月煞日煞共之有一煞,煞随剑出……”从腰间抽出木剑,大喝一声,砍向病人的床沿,又在蚊帐里一阵挥砍。那病人看着木刀在头上飞舞,脸吓得全黑了,眼珠子凸出,叫声更烈。那道士挥汗如雨,最后停下来手指病人床下道:
“妖在此处,床下有坟,如挖到脏物,如骨头、碗碟之类,须寅时到卯时埋到东面防浪林中……”
道士拿了桑姐给的200元消灾费,高高兴兴走了。老甘认为太贵了,桑姐说没事的,只要病人好了,花钱是小事。于是几个人就将病人的床抬开来,找来了铁镐洋锹,开始挖土。
大门紧闭,不能让外人知道。几个人飞快地挖土,抬土,挖了半米深,什么都没见,还是土。再挖,挖到一米,挖出一些水来。那水越渗越多。老甘说,挖不得了,挖不得了。就往回填土,可水已经从底下汹涌而出,不大一会,堵不住了,水像爆裂的自来水管往外喷,盛满了坑穴,又溢漫向整个屋子。屋里的几个人脸都吓白了,像雷打痴了一样,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需要说明的是,老甘的房子是船业社的老房子,正在江堤的半坡。这水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管涌!
“发狗,喊哨棚的人来呀!”
发狗得了父亲的指令,箭一样向外跑去,去喊人来。
屋里剩下的人就开始堵管涌了。用了家里的所有棉絮,仍然无法堵住,水已经冲出了大门,水把屋里的东西都漂浮起来。几个人站在水里,一个个英勇悲壮,哪还管得了床上垂死喊叫的病人。病人的床也浸在水中啦,病人知道屋里发生了什么怪事,被道士的刀呀火呀又惊又吓,床下水声哗哗,更是让人胆战心惊,这就加速了病人走向死亡。
水已经像喷泉爆发了,大堤危在旦夕!堤内的整个县城,县城里的十来万人,都将因这个假道士的瞎说沦为水鬼,葬身鱼腹!
终于听到堤上响起了杂沓的脚步声、铜锣声、叫喊声。大门打开,一队解放军战士冲了进来,每人背着草包,纷纷往管涌里投去。更有许多人,在江边去探寻与老甘家管涌连着的水头,又向江中投草包、石头。就这样战斗了两个多小时,终于把水制服了。
老甘的家哪还叫家,这是一个战斗的工事,还是一个不错的工地,一些人高举石硪,高声唱道:
“太阳高照正当顶哟,石硪助我举千斤哟,号子震动天和地哟,要把水患一扫平哟!……”
病人呢?老甘的老婆欢喜呢?那个叫呀,就像是在地狱里受阎王小鬼折磨。鬼真的到家里来了,掐她的喉咙,掏她的五脏哩。
老甘在那儿束手无策。就听见警笛一阵狂响,警车停到老甘门口,从车上下来两个警察,抓住老甘就戴上了铐子。
老甘与警察扭打起来,他不服。他高喊:“为什么要抓我?”
“嘿嘿,不抓你抓哪个?”两个警察笑眯眯的,笑里藏刀,将这个浑身泥浆的船工推上了警车,“你真能挖啊,竟敢挖长江大堤,好本事!”警察向他竖起大拇指。
三
老甘没关在派出所,倒是关进了县防汛指挥部的一间仓库里。那里面堆满了草包、洋锹和苫布。
老甘像一头被关进笼子里的野兽,在那里面跳了脚骂,蚊子像轰炸机轮番向他轰炸,把他咬得抱头乱跑。他后来向外头的人求情:
“放了我!我家里有个快死的病人!出了人命老子拿你们的头抵的呀!”
无论他是骂人,是求情,是摇窗还是跌脚,守他的人完全不理他的茬。他骂累了喊累了,就躺在草包上昏昏睡去,他这几天太累了。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铁门被“哗”地打开,一眼就看见了桑姐,还有一个领导模样的人,眯着眼,卷着裤腿,抽着烟。烟是桑姐给敬的,因为老甘看到桑姐手上就捏着一盒拆散的黄鹤楼满天星的烟。
这个官儿是个副指挥长,也姓桑,叉着腰,满嘴燎泡,进来就说:
“你挖的堤?好啊,嗯,好啊。”
这人歪着头看老甘,老甘也看着他。老甘还没有完全醒来,他还在梦中,头沉得像一块石头。梦中他的老婆死了,老婆一会儿长着獠牙,一会儿像蛇,从那个挖出的土坑里同水柱一起钻出来,一会儿哈哈大笑,一会儿又向他吐红芯子。老甘看这个指挥长,也像梦里的妖怪。
“是我,桑指挥长,是我一时糊涂请的人来瞎说的,不干老甘什么事,全怪我,桑指挥长大人不记小人过啊。”
“照你说那就不是故意破坏堤防?”桑指挥长对桑姐说。
“老甘可是老党员,二十多年的先进工作者,他跟党和政府有个什么仇?桑指挥长!”
“我是故意的!”老甘这时说了,“我就是恨政府恨你们这些贪官污吏!我老婆住院花了两万多块钱没处报一分钱,你们不管我们死活啊!你们有种的把我拉出去毙了,有种的拉出去呀!”
“老甘你胡说什么呀!老甘!”桑姐吼他。
“好!”那个指挥长说,“你说你是老党员,老先进,你叛了党啊!”
“叛党的是你们这些人,餐馆里是哪个在吃喝啊?是你们这些人!是哪个在贪污受贿啊?是你们这些人!枯老百姓哪有你们这个条件!……”
“判你十年八年!”那个姓桑的气得双手直颤。
“不不,桑指挥长,他是恨他们社赵书记。那个赵书记让大家都恨他,好好一个船业社,差一点升国营单位了,可后来一改制,他一个人买啦,所有船工都成了他的长工!……”
桑姐是后一脚离开的,她离开时狠狠掐了老甘一把,低声却恶狠狠地说:
“你这个船古佬!我送了两条黄鹤楼满天星人家才松了个口!……”
后来赵忠就来了,老甘的老板、书记、社长。赵忠挺着个粗大的甲亢脖子,鼓起眼睛,进门就说:
“你当着县领导的面告我刁状啊?未必挖防洪大堤也是老子指使你干的?你啥不好挖,偏要挖国家的命根子?叭!”
一个巴掌扇过来,老甘接了个满腮,根本没防备。赵忠也是驾船出身,攥过舵盘使过桨的,出手忒重,当即就把老甘的脸打肿了,嘴里流出咸咸的血水来。老甘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说:
“你、你打我?赵忠老狗,你敢打我?”
“敢打。不打还翻了天了!”
“你凭什么打我?”
“就凭这只手,这只手痒,咋的?你还敢还手?”赵忠摇着手说。
众人把发疯的老甘拉住,这才避免了一场战斗。赵忠临走时说:
“你欠打,挖长江大堤,告到温总理那儿,不枪毙你个兔崽子……”
最后还是赵忠四处说情,说老甘是因为一时迷信,老婆患了重病,听信了假道士的谎话才挖的。加上桑姐与那个桑指挥长有点拐弯的亲戚关系,才将老甘从轻发落,拘留十五天。
老甘投进了县城郊外山上的一个拘留所,每天为拘留所挖石头刨场地。
等他回到家,他的老婆欢喜已经变成了一张照片,挂在灰皮剥落的墙上。屋里呢?还有许多未清扫的白蚁残骸———那天刚好挖穿了一个白蚁窝。难怪的,家里的木头都被白蚁蛀穿了,原来白蚁窝就藏在自己家里。老甘回来就要发脾气了,家里这个样子,连一口热饭也吃不到呢。女儿友珠哪会做饭,过去老婆欢喜宠女儿,家里的一切事都是她亲自动手,女儿就像是家里的长客,长期袖手旁观的。他吼:“你们收收屋子啊!”“你们想饿死我啊!”
老甘万般绝望,泪水纷飞,康船长就来劝他了。康船长把他拉到江堤街“和谐社会小酒店”里点了个牛杂火锅,两个人在江风中赤着膊喝起酒来。康船长说,欢喜嫂子的丧事桑姐都打理了,现在就等着你把她接去合一家了。船业社哪个不知桑姐贴金养汉是为啥呢?还不是想有一天与你合一家,扶个正?机会来了,老天照顾她也成全你们,实话说,桑姐配你有多的,你想想你是个啥人,一个船古佬,还是个穷鬼。凭什么人家要巴结你,不就是救了人家一条命吗?人家就非要一辈子当你的奴狗?老甘说你不要开玩笑了,我不会与桑姐合一家的。康船长当场就摔筷子了,说你这个混蛋,你误了人家一辈子,等你20年呐!老甘就是摇头。康船长说,当然,欢喜嫂子刚死。老甘说,她死了100年,我也不会再找人的!康船长说,守身如玉啊,佩服佩服。
话说到这份上了,说不下去了,康船长还是要讽刺一下老甘,指着他的脸说,你这人,该打!老甘说,为什么?康船长说,该让赵忠那老狗日的打,生得贱呗。老甘说,不就是赵忠借了你5000块钱没还么,恨他。康船长说,你喜欢他,不恨他,除了你,全社的两三百人都恨他,就你喜欢他跟他穿一条裤子。老甘这时就跳了起来,说,老子比你更恨他,欢喜的两万多块钱的医疗费压在我头上,一分都没报呐,欢喜死,听说他就上了100块钱的人情。他儿子结婚,谁上得少了500块?这号人,当了老板心就咋恁硬了呢?咱们过去是跟他一起创业的三朝元老啊!康船长说,这就对了,你算是醒了酒了。人家因为成了资本家,所以变了,干出压榨工人老百姓的坏事。所以老子就是饿死,也不回去上班,给你代班老子都是强忍着的,恨不得把他的渡船凿个洞沉了,恨不得把他的姑娘赵君子奸了丢到江里去……
“话说走了,话说走了,”老甘说,“长辈呢,与下一辈无关。”老甘又说:“你说得起狠话,你女儿开歌舞厅,给你赚钱,我两个娃子,还在家吃老米,啃我的老骨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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