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雷雨
楼下有个发廊,小姐长年累月穿得清凉,我们抱着儿子在巷子里蹓跶,冬天我们穿棉袄,她们却白花花的肉身裂帛,儿子就说,阿姨老面皮,不穿衣服。
好在,夏天来了,发廊小姐一定欢喜这么热的夏天吧,全国人民都穿泳装,发廊小姐也就成了芸芸众生,成了邻家女孩。以前,那些发廊都关着门开着空调,四五个女孩一字排开,一个涂指甲油,一个吃头发,另外两三个玩着牌。隔着玻璃门望去,她们青春的身体像散乱的麻将牌,既是邀请,也是警告,但现在情形完全不一样了。
多么好的夏天,发廊小姐趿双凉拖鞋拿把桃花扇坐到屋檐下来,她们把手搁在旁边水果摊的西瓜上,路人走过,对着她们问,“老板娘,西瓜哪能买?”她们唧唧呱呱地笑,也不否认,只积极地对着里屋喊,老板娘,生意来了!几天下来,原来不怎么搭理她们的水果摊真正老板娘倒喜欢上她们了,尤其是生意忙的时候,她们帮着称这称那,而且,对水果摊老板,竟是一点轻浮举动都没有。所以,星空下,她们坐在一起,比着衣服料子比着腿脚长短比着皮肤黑白,倒像多年姐妹淘,反而显得一旁的老板被排挤了,落寞地狠狠吃着西瓜,但他脸上浮着笑容。
这笑容一会就被打乱了。发廊里突然传出一个声音,“阿兰,洗头。”老板娘回头看看墙上的钟,他们水果摊要收摊了,隔壁发廊生意开始。一下子,弄堂里非常安静,彼此有些尴尬,好在天空适时地打出一个雷,雨点同时落下来,打烊喽打烊喽!
我曾经很仔细地观察过那个叫阿兰的姑娘,我们保安叫她邓丽君。仔细看,脸型和嘴真有点像,而且,她喜欢唱歌,一边吃冰激凌一边还唱“我只在乎你”,路边的小流氓对她吹口哨使眼风,她不像其他几个噼里啪啦一串骂,她还是好心情地笑。后来和水果店混熟了,倒是老板娘有时还帮她出头,碰到保安一类的调戏她,老板娘山高水长地骂得保安一路逃窜,几个女孩子就在后面笑。那时候,她们就是天真的需要保护的好女孩。
好女孩还是出事了。晚上回家,救护车从小区门口开走,我还没问,保安已经回答,邓丽君。我问怎么回事,保安指指对面水果摊,水果摊已经收摊,门口站着一些人。我不好意思再问,想着我们家阿姨一定知道,而且,好像本事也一目了然:水果老板和邓丽君出状况了,然后水果老板娘就开杀戒。
但我们家阿姨的版本却一点爱恨情仇没有,老板进货回家,发现六岁的儿子一个人看摊,老婆放着生意不做,却在“下三烂”的地方打牌,而且,旁边还有一个“垃圾瘪三紧紧挨着我老婆坐着”。怪只怪天气太热,烧得人脾气火旺,后来事情我们阿姨讲不清楚,总之,老板娘跌破一小块头皮,阿兰流了很多血,因为握住了一把水果刀,但性命不要紧。
水果店关了两天又开了,阿兰也回到了发廊,就是手上缠着雪白纱布。但那几个女孩不再到外面乘凉,上海是天天高温,天天午后一场大雷雨,雷声大,雨点大,弄堂排水系统不好,一会就积了水。每次我趟着水接儿子从幼儿园回来,隔着玻璃门,总看到她们空洞地在看雨。每次,我都会想到雷蒙德卡佛的一篇小说名字,这么多水离家这么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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