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入世之初<br> 2.与“右派”擦肩<br> 眨眼一年过去了,这是1961年清明时节湘西难得的一个艳阳天,和煦的阳光普照着翠绿的山野。沅水仍是那样子绿里泛蓝,汩汩流淌。连安江农校校园里的一株株古树也照常伸展出一树树鹅黄的新叶。大自然生机依旧,并没有见出什么赤地千里的天灾景象。然而,与生机盎然的大自然很不谐调的是,山上正在急剧地拱起一座座新坟:村庄通往坟山的泥土小道上,披麻带孝的人群还在东一拨、西一拨,不断地把饿死的亲人送往理想之中的极乐世界,而仍然饥寒交迫,病病歪歪地挣扎在死亡线上的他们自己,却哀哭之声动地,令人肝肠寸断。<br> 突然,从安江农校的古树丛中,“砰、砰”地响起一阵枪声,十几只灰鹳随着枪声从树枝上“噗噗”栽落地面,惊起一片哀鸿,仓皇蹿向高空,遥瞰着落难的同胞,凄厉地悲鸣着绕树三匝,而后远远地飞去。<br> “他妈的,又有人打鸟了!照这样打下去,鸟都要被打绝了。一只鸟一生能吃掉多少害虫?李老兄,你是这方面的专家,知道得很清楚。看来,我们真该去教训教训那些刽子手!”正在学校后园里侍弄秧苗的袁隆平忍不住直起腰来,抬头望了一眼四散飞蹿的鸟鹊,对正在一旁侍弄果树的同事李国文忿忿地说。<br> “唉——袁隆平,你这个人说起来也真够有意思的!别人看见我这个右派都像躲避瘟神一样不敢挨边,你却不管是人前人后,还一直叫着我‘李老兄’,每每弄得我受宠若惊。可是,要说你爱护‘李老兄’吧,你又老是懵里懵气专门给老兄我招灾惹祸!大前年你邀我写了一张校长的大字报,弄得我戴上了一顶右派帽。去年,我出版一本《农作物防虫》的小书得了500块钱稿费,你又怂恿我去买只10管超短波收音机。好在我没敢听你的馊主意,要不,人家说我偷听敌台广播,我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现在,你又要我同你去教训那些打鸟的人。你就不想想,如今人们都饿疯了,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土里长的,见到能吃的就是命根子。你去制止人家打鸟,不等于是去剥夺人家的命根子吗?弄火了,人家不一枪崩了你才怪!”饱受政治磨难的李国文把个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似的说。<br> 李国文是和袁隆平同一教研室的植物保护学教师。1957年大鸣大放时,有位先生邀袁隆平一块写校长的大字报。袁隆平觉得人少了不够好玩,又邀了李国文和另一名同事,四个人一起联名写了一张题为《魏公执行党的干部政策的方式方法》的大字报,批评当时的校长魏泽颖对干部“不一碗水端平”云云。结果为首的那位先生被列为重点批判对象,袁隆平也被点名批判为走白专道路的典型,而李国文则被打成了右派。<br> 当时,李国文就曾挺不服气地找魏校长说:“我参加写大字报是袁隆平邀的,为什么不打袁隆平的右派而打了我?”没想到魏校长却说:“袁隆平自由散漫,但是他思想单纯,不工于心计,在政治上也没有野心,并不反动;你们天天喊要求上进,争取入党,可是,背后却与党不一条心。”<br> “可是,您不也批判袁隆平走白专道路吗?”李国文悄声争辩说。<br> “批判是批判,但党还需要利用他的专业知识,你就应该向他学习。”魏校长最后说,“只要你专心攻业务,有知识为党所用,党还会赏识你的。”<br> 于是,李国文一边偷偷向袁隆平报告这一惊人的信息,一边就真的向袁隆平学习,再也不追求政治上进,一心走“白专道路”,并率先写出了一部专业著作。而当时右派分子一般都没有著作署名权,但魏校长却很爽快就批准了他个人署名出版著作,而且出版社寄来稿费学校一分不扣,全数归了作者个人。最近还有传闻,说因为他为学校争了光,校党委正准备第一个为他摘除右派帽子。<br> 这件事不仅使李国文大长了见识,而且更使袁隆平得到了一个重大的启示。他当初也曾因为自己有惊无险地度过了一场风暴,最终竞没被打成右派而感到大惑不解,直到听了李国文的惊人报告,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政治上的“不求上进”,一方面使许多人误以为自己胸无大志、气短窝囊,形象上未免要受点儿损害;但另一方面,它却使自己避免了卷入那些争权夺利、互相倾轧、暗中算计、设阱下绊的人事纠葛:而自己的心直口快,乱说乱动的猴儿性格,也恰恰足以使人感到他这人思想单纯、胸无城府、心不藏事、不足为虑,从而使自己成了一个对谁都不构成威胁、不存在危险、不发生利争的大好人;反过来,也就很好地保护了自己。<br> 而同时,他也就发现了,有些领导其实还是很宽容的。只要你没有政治野心,你就是一心攻专业,他们内心里也并不忌讳,因为他们知道,纯粹的科学技术和专业技能也是有用的。他们除了不许别人反对他的领导,觊觎他的权力之外,对许多工作上的意见和建议还是能大度容纳的。因此,他也就知道了,自己在政治上其实是安全的,因为他并不反对任何领导。既然领导容许甚至相当支持自己所进行的大有益于人民的专业研究,那你还去反对他做什么呢?<br> 这真是一个多么重大的发现!他不禁为之感到惊喜无比——哈哈,我就是要做这样一个人,自由散漫,但不反对领导;与世无争,但不缄默;看似窝囊,但志在补天!<br> 心志已定。就连他那政治上力求上进的恋人屡屡催逼他“靠拢组织”,以致最后失去了她,他也不为自己顽强地坚持了自己一贯的处世态度和做人准则而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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