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族门之外的尚氏后人
尚可喜的后代,是“罪”
“我,尚小云,是个唱戏的。”
唱戏的,意味着什么?在旧时代,在传统观念中,它是下九流,是被轻视的对象,是耻辱。然而,尚小云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平淡。这样的态度,所传达出的意思是:唱戏的,其实就是—种职业而已,是三百六十行中的一种,与其他职业并无不同,既不高贵,也不低贱。
在旧社会,尚小云以这样不亢不卑的态度,对抗着人们的封建观念,维护着京剧艺人起码的自尊,也坦然面对自己的职业。
尚小云的话,所传达出的另一个意思是他对自己身份的定位。简简单单三个字“唱戏的”,固然拒绝了泼向京剧艺人的污水,实际上也婉谢了心理各异的人们加在京剧艺人头上的光环。京剧艺人以唱戏立身,他抓住了这一本质。他只要这简单的三个字。可是,他没有料到——
1966年的时候,尚小云竟无法保持“唱戏的”这份简单,首先是他的身份一下子变得复杂起来。不但复杂,而且有罪,罪名还不小。
初夏,“文革”开始。随着气温的升高,疯狂也在急剧升级。盛夏时分,尚小云被大字报淹没了。无论是在他的工作单位——陕西省京剧院,还是在他的居所——菊花园,仿佛菊花在一夜之间绽放,批判他的大字报如花盛开,铺天盖地。他很奇怪,他缘何会有那么多可以用来批判、斗争和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的事实与理由。于是,他很想凑近一些,仔仔细细地看个清楚。
尚小云还没有看清大字报上的内容,还没有弄清自己的“罪状”,就被揪了出来。那一天,造反派们冲进“菊花园”,以其特有的居高临下命令的口气,不容分说让尚小云交出所有房门的钥匙。尚小云交出钥匙,意味着他和夫人被扫地出门。除了他们身上的衣服,寸草片瓦也没有带出来——什么都不准带。然后,他被四个粗壮大汉分别拽着四肢,像扔一件不怕摔坏的货物一样,扔到一辆卡车上,拉出去游街示众。一番折腾后,他又被拉了回来。卡车停下,他被车上的造反派像踢一块碍事的碎石子一样,一脚踢了下来。
走完游街示众的程序,尚小云和所有被打倒的知识分子一样,接受批斗。他被拉上用三张桌子临时拼成的“戏台”,他的胸前被挂上一块大牌子,牌子上是粗黑的“尚小云”三个大字,两条交叉成“×”的粗黑红杠覆盖着“尚小云”。这样的牌子,在那个时候,是街头的一道“风景”。
站在“戏台”上,一眼望过去,人海里,密密匝匝森林般的臂膀、因激动而扭曲的汗津津的每张脸。他们挥舞着臂膀,摇摆着;他们撕扯着嗓子,叫喊着。尚小云有些木然,心底却很纯净。于是,眼前的一切居然幻化成了戏院里那早已熟悉的一切:鼓掌声、叫好声。有一句唱熟了的戏词涌向喉咙口,几乎冲出口腔:
遭陷害,逃出门,飘零路上,
投远亲,避灾难,渺茫堪伤。
那是尚派名剧《乾坤福寿镜》里女主人公胡氏的一句唱词。尚小云习惯了:站在戏台上,就有唱的冲动,就有舞的热情。只是眼下这脚底下的台子,不是戏院里的戏台,是人生的戏台。不知为什么,他想起了四大名旦之一的程砚秋说过的一句话:“人生就是演悲剧。”此时,他正在演人生的悲剧,而他长达半个世纪的舞台生涯中,却很少演悲剧。这是讽刺吗?
与尚小云同时挨批斗的还有一个人,他是有“五大名旦”之一称号的另外一位“唱戏的”——徐碧云。让尚小云、徐碧云站在一起,不仅仅因为他们都是名旦,更因为他们是陕西省京剧院的掌舵人,尚小云是院长,徐碧云是副院长。
他们被迫站在“戏台”上,也不仅仅是因为他们站惯了戏台,那用三张桌子拼成的“戏台”另有功用:当他俩不能按要求大声呼喊出“打倒尚小云”、“打倒徐碧云”时,造反派们会猛然踹倒桌子,让他俩从“戏台”上滚下去。从地上爬起来,他们得重新站上去。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对造反派来说,这是斗争,也是乐趣;对尚小云和徐碧云这两位六旬老人来说,是折磨,也是屈辱。
是否踹倒桌子,取决于他俩侮辱自己是否真心诚意;而是否真心诚意,取决于他俩的呼喊声是否足够响亮。相对而言,尚小云的喊声要比徐碧云符合要求。尚小云强壮一些,徐碧云柔弱一些,又沉疴在身,无甚中气。一向侠骨柔肠的尚小云,即便在这个时候,也秉性难移。为避免老友一次次被踹下“戏台”,他突然挺起腰杆,大声呼号“打倒尚小云”,也帮着徐碧云高喊“打倒徐碧云”。在戏界,他有“铁嗓钢喉”的美誉,于是,他的喊声,震天动地,穿云裂帛。在群情激昂的气氛之中,在震耳欲聋的口号声中,他的“打倒”声混杂其中,掩盖了他“冒充”徐碧云的真相。
如果说,批斗开始时,尚小云还十分不情愿地公开侮辱自己的话,那么,随着时间的推移,当他发现这样的批斗越来越接近闹剧时,特别是他为了徐碧云少摔几次而拼尽全力呼喊“打倒”自己、“打倒”徐碧云后,忽然有了喜剧的感觉。于是,呼喊声变得越来越自然,甚至在有的时候,连他自己都听得出来,那里面有戏谑、有嘲讽,也有玩世不恭,是演戏,是叫板。
就这样,尚小云和徐碧云总算是在“戏台”上站稳了。批斗在继续,“罪名”也在不断扩大。突然有一个年轻的造反派跳上台去,指着尚小云,指尖几乎落在尚小云的鼻尖上。不知是他正在发育、处于“倒仓”期,还是因为他声嘶力竭,总之,声音是变了调的。
“你说!你要彻底交代!说出你的出身,彻底交代你与封建尚王府的关系。”
这个问题似乎很尖锐,引来鼓噪声一片。“对!彻底交代!”“不准隐瞒!”
说起“尚王府”,尚小云很想这样“交代”:我早就被逐出尚氏族门了。这句话几乎要脱口而出,但是,他咽了回去。他知道,这样的回答显然不能使对方满意。其实就连他自己也感好笑。“被逐出尚氏族门”,就意味着他不再是尚门之后了吗?就意味着他的血管里不再有尚氏血液了吗?何况,他自己不是一直自号“平南裔子”么。也就是说,他从来没有否认过他是尚门之后。于是,他只有选择沉默。
尚小云是清初“平南王”尚可喜的后代,这不是“被逐出尚氏族门”而能改变得了的。
1981年深秋的一个早晨,辽宁省鞍山市博物馆馆长刚上班,就接待了一位中年男子。他说他有一幅画要交给国家收藏。然后,他从随身携带的包里取出一个画轴,小心翼翼地展开。这是一幅纵长269.5厘米、横宽127.5厘米,绢本锦裱的工笔重彩描金人物肖像画。画中人物身穿御赐四团龙马褂,头戴王冠,足蹬朝靴,端坐在虎皮太师椅上,颇有王者风范。在画的上端有金地楷书题跋的261个字,简洁地记述了画像主人的生平。他就是清朝初年的著名人物——平南王尚可喜。捐赠这幅画的那位中年男子,是尚可喜的第十二代孙尚德欣。
尚可喜这个人,一生颇具传奇。在中国历史上,他得以留名的理由有二:
一、随清兵入关,战功显赫,被封“平南王”;
二、襄助康熙皇帝平定“三藩之乱”,死后被加封“平南敬亲王”。
正因为如此,他也给后人留下争议:
一、身为明朝将领,投奔清军,是否属于汉奸行为?
二、作为“三藩”之一,他真的没有参与三藩之乱?
据尚氏族人介绍,尚可喜的祖籍在山西洪洞县,后迁至辽东。1604年,尚可喜出生于辽宁海城,字震阳。其父是明朝东江游击尚学礼,常年戍守边关。可能是因为出身军人家庭,尚可喜似乎天生具有军事才能,他少时随父从军,19岁时就领兵出征,驻防海上。1625年,尚学礼战死,尚可喜顺理成章承继父业,由东江总兵毛文龙委任为列将,统帅尚学礼的部队。
还是因为这样的出身,加上他自小征战沙场,因而生性耿直、嫉恶如仇。在明朝末年党同伐异、争权夺利的政府腐败环境中,他很不适应,又遭人陷害而失却信任。不得已之下,1634年,他率部起义,弃明投靠后金。
在这之前,在旅顺被后金攻占时,他率部在海上顽强抵抗,以至他的两位夫人及其家人数百口人葬身海底。越是如此,他就越对明朝的政治黑暗和人心不古深恶痛绝。他也曾多次上书崇祯皇帝,规劝他重贤人、远小人,并为救百姓于水火而勤政、远奢靡淫乐,但是,这一切忠告都不入崇祯帝之耳,反而招致小人更疯狂的挑唆和迫害。眼见无力回天,又因担心由崇祯帝的不信任而可能造成对身家性命的威胁,他只有走为上了。 .
在后金,尚可喜的军事才能得以充分发挥,他的部队被封为“天助兵”,他自己因此很快升迁至总兵,然后又被封为“智顺王”。1644年,也就是尚可喜40岁那年,他随清摄政王多尔衮、英亲王阿济格、豫亲王多铎等八旗兵入关。他和他的部队足迹遍及十余个省,征战七十多次,为清王朝最终征服中原立下汗马功劳。
当时,汉军八旗有八大姓之说,尚姓就是其中之一。大清建都北京之初,为清军“开路先锋”册封王位,尚可喜被封为“平南王”,又被皇太极赐金册、金印。不久,尚可喜奉命同“靖南王”耿仲明进攻广东。攻陷广州后,他镇守广东长达二十余年,直至死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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