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从“宋大帅”到“崔大帅”
1954年乍暖还寒的初春三月,《宋景诗》剧组拿出一个月的时间,来到剧中人物——起义领袖大帅宋景诗(1824—1872)的山东老家东昌府堂邑县岗屯乡小刘贯庄(今聊城市冠县甘官屯乡刘贯庄——作者注)体验生活。
一身农民装束的崔嵬,谢绝了车辆、单人住房和配属勤务员的高干待遇,一头扎进乡亲们家里,同吃同住同劳动。那股热切劲儿,让人不得不重新揣度他对拍摄电影的投入程度。这一点,让导演郑君里想起前不久自己对崔嵬能否答应加盟剧组的忧虑,不觉哑然。这位与蔡楚生联合导演过经典之作《一江春水向东流》的著名导演,先是力排众议,否决了包括赵丹这样大牌演员在内的诸多推荐人选;之后慎重地给友人兼领导——时任文化部电影局副局长的陈荒煤去函,征询关于邀请崔嵬出山扛鼎的想法,并陈述种种理由和设想,诚挚表示,这个角色非崔嵬莫属。
赵丹当时也对这个角色与自己的距离有着明晰的判断,后来,他在崔嵬去世的那一年怀着抚缅的心绪评述好友的表演艺术时也谈及了此事。赵丹说崔嵬同志可以称得上性格演员。他的戏,戏如其人,与魏鹤龄有异曲同工之妙。他不像石挥那样,生活中与戏中完全是两个入。他的气质厚实、热情、奔放、豪迈、粗犷,真可谓气势磅礴又不乏细腻;是不可多得的,是可遇不可求的。他是大个儿,天赋嗓子好。气魄方面,赵丹认为自己与蓝马都比不过崔嵬,所以说是可遇不可求的,得天独厚。有的戏只有他能演,换别的人就不行。赵丹举例说,《宋景诗》这个戏,有人劝我说《武训传》失败了,(1950年,上海昆仑影业公司摄制,赵丹主演的历史教育题材影片《武训传》,历经了由香花到毒草的大起大落,赵丹及其他主创人员与影片一起接受文艺批判。该片后来名列《毒草及有严重错误影片400部》之第二位。巧合的是,武训与宋景诗都是同一时代山东堂邑县同乡。两部历史人物正说传记影片相继在建国之初由上海影人拍摄,前后担纲主角的是有“南赵北崔”之说、享誉演艺界的两大艺术家赵丹、崔嵬,命运却截然不同。一作者注)再演个《宋景诗》翻翻身吧。我当时正需要仔细考虑一些问题,如果开开批判会,写个检查,马上“脱胎换骨”了,这是不可能的,是在艺术上不诚实。所以没有接受这位好心的同志的建议。听说老崔来演,我很高兴,我认为这个角色只有他能演。气质、形象完全对头。我演不过他的。我即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得不到他的成就的。所以我说他是得天独厚。
崔嵬的条件是明摆在那儿的。郑君里的分析透着慧眼识珠的睿智。
览信思忖,陈荒煤也深以为是,觉得那个大帅宋景诗与这个老朋友崔嵬颇有几分暗合。他一方面给上海电影制片厂的郑君里导演回信:他(崔嵬一作者注)现在担任中南文化局的局长,主管六省二市的文化工作,任务挺重,工作很忙,这要看他本人的意见了。另一方面把这事说与崔嵬,告诉他要调他来担任《宋景诗》的主演,然后半开玩笑地说:你那个大局长不当行吗?来跟我一起搞电影吧。陈荒煤记得老崔当时笑得那么天真坦然,说:你还不知道我这块料!就把我调来当个演员,以后学学导演吧。陈荒煤由是感慨:可见,老崔并不留恋那个领导岗位。
剧作家李凖几十年后忆旧老朋友的这段往事依旧感慨万千。严格说崔嵬是我的上级,也是我的老师。听说他“挂印”当电影演员了,有不少同志觉得很稀罕!后来我们谈及此事,才知道他是对中国电影有抱负的,他想在电影民族化上创出一条路。他觉得中国人民有坚强的胃,可以把电影这个舶来品变成中国气派、中国风格的艺术形式。
中国电影界流传甚广的一段佳话——金山、赵丹、崔嵬三人谈艺,崔嵬就表达了这个他一生追求的艺术理想。那是他说到做到,弃官从艺,成为职业电影演员后,相继塑造了几个观众喜爱的银幕形象后的事儿。那一篇后来发表在《光明日报》上的谈艺录,简洁地从加在括号里的背景介绍开始。
【崔嵬、金山正在谈《红旗谱》拍摄中的一些问题,赵丹闯了进来】
崔嵬:电影是一种外来的艺术形式,我们必须把它民族化,我们一定要发挥我们的独创性,创造我们民族的电影。
金山:要使电影表演艺术民族化,首先要考虑民族语言和民族感情的问题,这仍然是个深入生活、提高思想的问题。这个问题不解决,我们很难如愿以偿。
赵丹:因此,在继承传统的时候,还必须身体力行、深入生活。许多艺术大师们苦心创造的一些艺术规律,都是来自生活,从生活中提炼出来的。
崔嵬:民族化决不仅是电影镜头运用的问题,关键还是在于内容、思想、感情等问题。深厚的生活基础,决不意味着就会产生自然主义。自然主义,也与对生活理解、感受不深有关。一个文艺工作者,不解决生活的深度,有血有肉的形象永远和他无缘……
以塑造银幕老太太形象著称影坛的吴茵,便从体验生活中结识了崔嵬。对于这位不曾合作过,这回要同她演对手戏的男演员,吴茵起初还是相当敬畏的。
“哟,是儿媳妇来了吧!”1979年,参加全国文代会的间隙里,71岁的吴茵与崔嵬的爱人何延这样风趣地招呼着,说起那段与崔嵬演绎银幕母子的花絮来。“当时角色已经确定了:我演宋母,沙莉演宋妻,石挥扮演僧格林沁……至于宋景诗这一角色,当时有些演员力争过,但都未定。我们到小刘贯庄下生活都一个多星期了,宋景诗还没有来。有一天,导演郑君里同志告诉我:你的儿子快来了,是从武汉来的,中南文化局的局长。我的天,来了个局长当我的‘儿子’?我犯嘀咕了,这么大的官,合作得好吗?”
文学剧本或民间传说中的那个山东好汉宋大帅还未曾清晰起来,现实生活里这个实实在在的山东大汉崔嵬已挟风带雨地立在了吴茵眼前。他那凛凛一躯的彪悍身形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天然霸气。几乎是在一天之间,剧组的人们就认同了这一个“宋大帅”,也就明白了导演何以坚持启用崔嵬这个戏剧舞台上摸爬多年,但在银幕上还是个新兵的个中缘由。
“他(崔嵬——作者注)来了以后,挺大高个,粗犷中带朴实,没一点官架子。我们初到农村,谁是地主谁是贫下中农,怕交错了朋友,越紧张越闹笑话。有个演员就闯到地主家。然而,老崔做起群众工作来却是得心应手。”聊起那时的情形,吴茵由衷地流露出对老崔的钦佩。崔嵬与农民老乡的接触是真正意义上的“打成一片”,而不仅仅是走近,或是走进。他是实实在在地融入,是手握手地交流,是心贴心地碰撞,是同吃住同劳动。作为和丈夫一同从战争年代走过来的妻子,何延最能够想象得出吴茵叙述的这些个点点滴滴:这是老崔的做派,他就是那么个人。吴茵继续叙述说:“他(崔嵬——作者注)熟悉山东农村,什么农活都会干,也善于和群众交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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