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回忆录<br> (一)<br> 我开始和鲁迅先生来往,是一九二九年初。那时先生到上海已经一年多了。我先要想起柔石来。在一个晚上我第一次去见先生,是柔石带去的。 柔石,是一九二二年前后我在浙江第七师范学校时的同学,也同为那时的杭州晨光社(青年文艺团体)的社员,在学校是他比我高三级,但好像是同时离校,因为我在一年级时就停学了。以后就各自分散,彼此很少知道消息。直到一九二八年末,我从我故乡的一个我在教书的中学,被省政府明令赶出来,到上海后不久,他先找到我了。他平静地告诉我,他和几个朋友正在弄一个“朝花社”,在鲁迅先生指导与扶助之下,想出丛书和画册,介绍欧洲的文学和版画,他们就住在鲁迅先生的隔壁。但他谈得最多的是关于鲁迅先生的事情。而我觉得从他话中得到的关于鲁迅先生的印象,也和我在北京时得到的有些不同。<br> 在北京时,我曾经混进北大的一个教室,旁听过几次先生的讲课,那时所得到的以及平时所昕到的印象,使我觉得他非常热情,然而又似乎有些所谓冷得可怕。譬如说,他号召青年反抗一切旧的势力和一切权威,并且自己先为青年斩除荆棘,虽然受了一切明枪暗箭的创伤,甚至明暗的枪箭中就有来自青年的,他仍不灰心或叫痛;然而又似乎蔑视一切,对一切人都怀有疑虑和敌意,仿佛青年也是他的敌人,就是他自己也是他的敌人似的。那时我觉得,在他的燃烧起人们的心的诗与力的背后,使人们毫不迟疑地景仰和向往的他的磁石一般的教言的背后,就似乎存在着一种不可捉摸的虚无和无限的冷酷。好像这用来燃烧青年们的爱和火,却是从一个无底的暗黑的冷窑里发出的,而他还将这冷窑也显示给人。我觉得这是一个大矛盾,可不是我能理解,我私心里还不以他为然。……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