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指 我能看到冰块消亡的那一天
出租车在烈日暴晒的京昌高速公路上开了好大一会儿,来到昌平县沙河镇。
沿着一座狭窄的危桥(桥下是一条污染得漆黑的河,河边是因污染而分外茂盛的青草)走到河对岸,不远处,一道围墙围住的地方,就是北京第三福利院了。病房掩映在绿树之中。走了好一会儿都没见到一个人。一只大鸟在很近的地方叫,既不悲伤,也不快活。
很快,树木后边有了晃动的身影。是一些女病人,悄无声息地晾晒衣服。
食指(郭路生)所在的第二病区是一幢小楼的第二层。走廊尽头的那间屋子是他们看电视和聊天的地方。当我们出现的时候,一屋子的人好像都知道我们是来找郭路生的。但很可能他们谁也不知道这个和他们朝夕相处、为大家擦了七年楼道、洗了七年碗、和他们一样是疯子的人,是个大诗人,刚刚获得了《人民文学》颁发的诗歌大奖。
食指从那一堆浅蓝色条纹病号服中出来了。一位年轻的大夫给我们找了一问办公室。
刚一坐下,食指就很突兀地说:“我想谈谈时尚的问题。我觉得时尚的问题一定要引起注意,这牵涉到一个民族的文化。时尚是短期的,泡沫的,是带有商业色彩的一种表面的东西,不是内在的。”
“你现在离城市这么远,你怎么会知道时尚?”
“《时尚》杂志想让芒克去办,他没去。他不愿坐班。前一段我看牙刚回来,见到芒克,他说刚发了我的诗,装点门面的,稿酬很高。”
“你对时尚的泛滥感到忧虑?”
“我担心中国人不会那么纯了。”
“你最近身体怎么样?”
“还好。”
“接到获奖消息的电话时你在做什么?”
“我不知道是我获奖,我以为是奖励那个编辑。通知发到我们家去了,家里跟我说得并不清楚。我以为是那本书得奖了。回到家以后,临去参加会议前才知道。”
“你对这次获奖怎么看?”
“我觉得这个奖主要是鼓励一种人文精神,也就是不讲时尚,纯朴一点,朴实一点,不要让人感觉到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对于中华民族的文化,社会上应该保持一个正确的导向。奖励我主要是奖励一种人文精神,就是这些年来真正能坐冷板凳,真正静下心来在那儿写作,不浮躁,不为名利。真正的,不是假的,装门面的。电视台的记者来采访我时,我说不希望炒作。有时候一些奖励和报道会把我给弄得很乱,不会像以前那么能静下心来。”
“人们说《人民文学》诗歌奖前两届空缺,第三届奖励的两个诗人,一个死了,一个疯了。社会上这么议论你,你知道吗?”
“我把自己定位为疯子。我戴着一顶疯子的帽子,在思想上和精神上可以天马行空独往独来,爱怎么想怎么想,因为我是疯子。”
“你进福利院几年了?”
“开院之前我就进来了。原来这里叫第三福利院,后来我们这部分分出去,叫民康医院。”
突然又说:“我觉得最近广州《羊城晚报》敬业救国的讨论挺好。”
食指在一根烟抽到头的时候,立即续上另一根。说话有点漏风,上边一排牙已经没了一半。“我的牙给医生看坏了,他给我钻纰了。”
食指不在意外界称他为“疯子”,是因为他认定了诗人骨子里就应该是那种冲破种种桎梏的非凡人物。“文革”期间,食指的作品以手抄形式传遍知青部落。万籁俱寂的国土上,惟有他发出了真正人性的声音。媒体几乎没有意识到,在《人民文学》将这一荣誉授予食指的同时,食指也将一种庄严的光彩赋予了这个奖项。
诗人多多是这样评价食指的:“在我看来,就郭路生早期抒情诗的纯净程度来看,至今尚无他人能与之相比。我初次见到他已是1974年冬的事,那时他已精神崩溃。就我记忆所及,郭路生是自朱湘自杀以来所有诗人中惟一疯狂了的诗人。”
我是通过食指的好朋友、诗人林莽找到食指的。我在电话里问林莽,有没有什么不能问食指的问题,毕竟食指还在治疗当中,可能会有一些忌讳的话题。林莽说不要问私生活的问题。
食指对我的提问应答如流。他的回答已经自动刻画出一个饱满的诗人的形象。
对他来说,时间的维度是不存在的,他依然活在他的精神世界里,正如他所说,“很多人不相信,说是神话,因为我在这样的环境里还能写诗。我是疯子,我在我自己的王国里是国王。”这句话换了任何一个诗人来说,都有造作之嫌。但是出自食指之口,是那么自然。
当时,食指的病尚未痊愈,从他的一些话里可以感觉出来。他臆想了一些从未发生过的故事。但是谈起诗歌,他就变得那么兴奋,那么正常,那么健谈,一套一套的。他可以整段整段背诵自己的诗歌。我想我没有必要去请教医学博士,为什么一个疯子在谈论诗歌时可以如此健康如此正确。只有两个字可以解释,那就是——热爱!
食指提到李大钊的一句话,“从凄凉中看到悲壮”,这几个字用在他身上也非常熨帖。他就是凄凉的悲壮。
第二次见到食指,是2002年底,广州的一次诗歌朗诵会。食指穿着一件旧得泛白的蓝布衣裳,不是很振作,看着让人心酸。但是朗诵会那天晚上,食指是真正的明星。他不像其他诗人那样对着稿子念,而是一口气背诵了自己的六首诗作。台下掌声雷动。
这么多年过去,食指依然具备震撼人心的力量。
2006年,在杭州一次诗人与艺术家的活动上,第三次见到食指。别人朗诵的时候,我看到他在台下坐着,神情严峻。
2008年3月12日,林莽告诉我,食指上周跟他通过电话,对他说:“你那儿今年的活动我不参加了,我要写诗。”
杨子:你最初是怎么爱上诗歌的?
食指:那还是在上小学的时候,最主要是因为它的抑扬顿挫和押韵。小时候,别的孩子都在看《三国演义》的连环画,看苏联反特小说,我已经在看诗了,比如《给孩子们写的诗》,我能感觉到那种美感,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语言。还有马雅可夫斯基的诗,也看不懂,还大段的抄袭。我给人投稿,大段地抄。这个以后写回忆录我会提到。
杨子:你母亲对你也有一些影响吧。
食指:对。我妈妈给我读的诗很浅显,印象最深的是《乌鸦反哺》,还有“欲寄君衣君不还,不寄君衣君又寒,寄与不寄间,妾身……”你一读就懂。我觉得非常奇怪,怎么会这样?怎么那么好?这种语言非常神奇。那是小学四五年级的事情。还有马雅可夫斯基的那首诗,我到现在还记得,他说把夕阳送进晚霞的隙洞。那时我们住校,晚上我就坐在操场上看晚霞,太阳比较亮,晚霞真像有一个隙洞,太阳在那儿呆着。诗的美不是一般的。
杨子:你最早开始写诗是什么时候?
食指:就是四五年级。那时写打油诗,“鸟儿落在树梢,三八节就要来到。在老师阿姨的节日里,问一声老师阿姨好。”就这样写着玩。
杨子:最早被老师和周围人注意到你写得不错是什么时候?
食指:初中。那时一些同学就议论我,这是个天才,都是女孩说的。我们那时写诗互答,有人就说我不好好上课。
杨子:初中和高中时已经开始比较自觉地写作了?
食指:但是我更喜欢数学,还喜欢天文学,好奇。我是北京市天文小组的,画环形山,夜里不睡觉,月亮出来的时候我就画环形山。我们用的是天文馆里最高级的望远镜。到了高中,我写了《书简》。怎么回事呢?是我同桌一个女孩,姓赵,她请我写的,她喜欢文学。她拿来一张画像,是她姐姐临摹的,画的是十二月党人的爱人,她托人画下自己,然后把画像送给她的爱人——那个十二月党人。我就写了一首诗。
杨子:最早何其芳对你影响很大。
食指:对。我写这些诗的时候不知道诗的规律,我只知道是抒发我感情的一种方式。那是六七年,何其芳知道我写诗,就跟我讲,诗啊,是有格律的。我现在写诗都很整齐,用的是新格律体。他跟我讲,古今中外概莫能外的规律是什么呢?一开始都没有格律,后来形成格律,后来又打破格律。
杨子:你喜欢他的《预言》吗? 食指:非常喜欢。非常精巧。何其芳很爱跟我谈,他是非常健谈的一个老头,他跟我谈得特别
多的是马雅可夫斯基,他说那是大师。我马上就想明白了。何其芳的《预言》显示了中国人那种心灵的精巧,感觉的细微。马雅可夫斯基完全不一样,那是一种大气魄,粗野,有生命力。马雅可夫斯基比惠特曼要粗野多了,很有生命力。这就让我想到中国文人的生命力的问题。马雅可夫斯基有一种滔滔如江河的东西,而我们中国诗歌却像水乡一样。
杨子:我正要提到类似的问题。何其芳的诗歌有一种阴柔之美,追求唯美主义,你的诗歌很硬朗,很强大,在悲伤中透出一种力量,这和你的性格有关,还是受到马雅可夫斯基的影响?
食指:一方面是马雅可夫斯基的影响,另一方面是我疯了。我跟贺敬之也很熟,贺敬之说过,小郭的诗有风格,一读就知道是你的诗。我就琢磨,我喜欢什么样的诗?什么是我所追求的?我记得李大钊的一句话,“从凄凉中看到悲壮”,我最喜欢这个。我有这样的诗句:“身世如秋雨般凄凉,内心却落日般悲壮。”就是说我身世很惨,内心却很悲壮。我追求这样的境界。
杨子:《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是整个60年代最震撼人心的作品。请谈谈当时的创作过程。
食指:送别人走的时候我也写诗,写完后就觉得不是自己要走的那种感觉。到我自己走的时候,我又写了一首,在火车上写的。火车开动以后,跟一些朋友聊了聊,到夜里我就找了—个很静的地方开始写诗。写的时候我就感觉到母亲缀衣扣的针线。我开始想了很多,写了很多。火车开动的时候不是会有“咔嚓”一下的声音吗?就是那一下,一下子把我抓住了。
杨子:有人说这之前你写的送别歌是歌颂上山下乡的。
食指:因为我觉得必须锻炼。我写的是:“响起来了,响起来了,响起来了,车站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因为这是鼓励一个初步的儿童迈开步伐,走向光辉壮丽的人生。”
杨子:在你下乡去山西之前,你和你的朋友有过一些快乐的时光,你那时对文学的热情空前高涨。能不能回忆一下当时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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