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这位苗族汉子矮小、苍老,40岁的人看上去有50开外,与人说话时。憨厚的眼神会变得游离而紧张,一副无助的样子,只有当他与那匹驮着邮包的枣红马交流时,才透出一种会心的安宁。
整整一天,我们一直跟着他在大山中被骡马踩出的一趟脚窝窝里艰难地走着,险峻处,错过一个马蹄之外,便是万丈悬崖。
傍晚,就地宿营,在原始森林的一面山坡上,大家燃起篝火,围成圈儿跳起了舞。他有些羞涩地被拉进了跳舞的人群,一曲未了,竞如醉如痴。“我太高兴了!我太高兴了!”他嘴里不停地说着,“今晚真像做梦,20年里。我在这条路上从没有见过这么多的人!如果天天有这么多人,我愿走到老死,我愿……”忽然,他用手捂住脸,哭了,泪水从黝黑的手指间淌落下来……
这就是那个一个人、一匹马、一条路,在大山里默默行走了20年的人吗?
这就是那个24年中行程二十六万多千米——相当于21趟二万五千里长征、绕地球赤道6圈的人吗?
这就是那个为了一个简单而又崇高的使命,在大山深谷之中穷尽青春年华的人吗?
我流泪了。
在这个高原的夜晚,我永远地记住了他——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木里藏族自治县马班邮路乡邮政员王顺友,苗族名字:咪桑。
如果说马班邮路是中国邮政史上的“绝唱”,他就是为这首“绝唱”而生的使者
王顺友的话不多,却见心见肝。他说,他常常觉得自己这一辈子就是为了走邮路才来到人世上的。
马班邮路在正式文字中被定义为“用马驮着邮件按班投送的邮路”。在21世纪的中国邮政史上,这种原始古老的通邮方式堪称“绝唱”,而在木里人的眼里,这却是他们唯一的选择。
木里藏族自治县位于四川省西南部,紧接青藏高原。这里群山环抱,地广人稀,平均每平方千米的地面上只有9.5 个人。全县29个乡镇有28个乡镇不通公路,不通电话,以马驮人送为手段的邮路是当地乡政府和百姓与外界保持联系的唯一途径。全县除县城外,15条邮路全部是马班邮路,而且绝大部分在海拔4000米以上的高山。
王顺友至今记得,他8岁那年冬天的一个夜晚,做乡邮政员的父亲牵着马尾巴撞开家门,倒在地上。“雪烧伤了我的眼睛。”母亲找来草药煮沸后给父亲熏眼。第二天清早,父亲说,看到光亮了。他把邮件包往马背上捆。母亲抱着他的腿哭。父亲骂她:“你懂什么!县里的文件不按时送到乡上,全乡的工作就要受影响。”
11年后,父亲老了,他把邮包和马缰绳交到了19岁的儿子手上,那一刻,王顺友觉得自己长大了。他开始沿着父亲走过的邮路启程,负责木里县至白碉乡、三桷亚乡、倮波乡、卡拉乡的马班乡邮投递,邮路往返584千米。
年轻的乡邮政员第一次感受到了马班邮路的遥远和艰辛。他每走一个班要14天,一个月要走两班,一年365天,他有330天走在邮路上。他先要翻越海拔5000米、一年中有6个月冰雪覆盖的察尔瓦山,接着又要走进海拔1000米、气温高达40摄氏度的雅砻江河谷,中途还要穿越大大小小的原始森林和山峰沟梁。他这样描述自己的生活:冬天一身雪,夏天一身泥,饿了吞几口糌粑面,渴了喝几口山泉水或啃几口冰块,晚上蜷缩在山洞里、大树下或草丛中与马相伴而眠,如果赶上下雨,就得裹着雨衣在雨水中躺一夜。同时,他还要随时准备迎接各种突如其来的自然灾害。
有一次,他走到一个叫白杨坪的地方,下起了暴雨,路被冲毁了,马一脚踩滑跌向悬崖问,他想伸手去拉,也掉了下去,幸亏双双被一棵大树挡住。他摔得头破血流,眼睛和半边脸肿得没了形。当时他真想大哭一场,盼望着有个人来帮一下多好啊!可是除了马、邮件,什么都没有。
这些艰辛在王顺友看来还不是最苦的,最苦的是心头的孤独。邮路上,有时几天都看不到一个人影,特别是到了晚上,大山里静得可怕,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能感觉到的只有风声、水声和不时的狼嚎声。家中操劳的妻子、年迈的父母、幼小的儿女……此刻就会像走马灯一样在他的脑子里转,泪水落下一行,又落下一行。于是他便喝酒,让自己的神经因麻木而昏睡过去,因为明天还要赶路。
如果仅仅是为了一个饭碗,王顺友在这条马班邮路上或许早就坚持不住了。让他最终坚持下来的,是这条邮路传达给他的一种神圣。
“每次我把报纸和邮件交给乡亲们,他们那种高兴劲就像过年。他们经常热情地留我住宿,留我吃饭,把我当成共产党的大干部。这时,我心里真有一种特别幸福的感觉,觉得自己是一个少不得的人!”这是王顺友最初感受到的乡邮政员工作的价值。
白碉乡乡长王德荣曾对他说过这样的话:“你的工作虽然不是惊天动地,但白碉乡离不开你。因为你是我们乡唯一对外的联络员,是党和政府的代表。藏民们有一个月看不见你来,他们就会说:党和政府不管我们了。你来了,他们就觉得党和政府一直在关心着他们!”这话让王顺友心里滚烫。
一次,王顺友把邮件送到倮波乡政府,就在他牵着马掉头的时候,看见乡干部正翻阅着报纸说:“西部大开发太好了,这下子木里的发展要加快了!”一时间,王顺友高兴得像是喝了蜜,因为乡干部看的报纸是他送来的,这薄薄的一张报纸竞有这么重的分量?!他越来越觉得乡邮政员工作了不起。
于是,王顺友在马班邮路上一年一年地走下来,至今已经走了24年,而且还在继续走着。邮路上的每一天,他都是穿着那身绿色的邮政制服。他说:“山里乡亲们盼望我,其实是盼望穿这身制服的人。”邮路上的每一天,他都像保护命根子一样保护着邮件,白天邮包不离身,晚上邮包当枕头,下雨下雪,他宁肯自己淋个透,也要把邮包裹得严严实实。邮路上的每一天,他都会唱起自编的山歌,雅砻江的苗族人本来就爱唱歌,他说:“山歌是我的伴,也是我的心。”
翻一坡来又一坡,
山又高来路又陡,
不是人民需要我,
哪个喜欢天天走。
太阳出来照山坡,
照亮山坡白石头,
要学石头千年在,
不学半路草鞋丢。
这是王顺友无数山歌中的一首,邮路成为他心中一道神圣的使命。既然他深爱着自己大山连大山的故乡,既然他牵挂着山里的乡亲们,既然他崇敬着像太阳一般照耀着大山的共产党和人民政府,既然他生在中国邮政史上马班邮路的“绝唱”之年,那就上路吧!一个心怀使命的人,才是一个有价值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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