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从亨戴到阿尔蒂加
1527年,农民桑克西·达盖尔带着兄弟皮埃尔,还有他的妻子和年幼的儿子马丁,抛下法属巴斯克乡村的家产,搬到了富瓦县的一个村子,一个步行需要三个礼拜才能到达的地方。
对巴斯克人来说,这可不是件平常小事。这并不是说拉博德人安土重迁,而是对他们来说,远行更多是出海,到大西洋捕鲸,甚至远赴拉布拉多。在他们移民迁居时,他们一般是渡过比达索河,进入西属巴斯克乡村,要不就顺流而下进入西班牙,而不是走向比利牛斯山北面的内陆。况且远走他乡的人,通常并不像桑克西·达盖尔那样,是其家产的继承人,而是无法或不会留在老家的弟弟。家对巴斯克村民来说非常重要,每座房子都起了名字,继承人及其妻子会接管这个名字——“他们自称是某某房子的男女主人,即使那仅仅是个猪圈”,一位不怀好意的观察者后来曾这么说。
然而,桑克西·达盖尔的家可不是猪圈。它位于亨戴,正好在法国与西班牙的交界处。根据1528年一位过客的说法,村中没有几户人家,但公地相当多。村民居住在山地、河流与海洋之间,以牧羊、捕鱼、种田为生。除了小米之外,这里的黏土不适宜种植其他作物,但特别适宜苹果树;达盖尔兄弟利用黏土搞起制砖的副业。在拉博德讨生活并不容易,但至少在一些游客的眼中,它也不无可取之处:他们注意到村子的美丽景致,外海捕鲸的奇遇与惊险,捕获物的分配;男人、女人与小孩在海浪中嬉戏。“整个乡下的人都欢乐开怀……不论男女,他们总是笑着,开玩笑,跳舞”,1528年一则评论如此说道。
不过,桑克西·达盖尔还是决定搬走。也许这是因为一直以来战争对这一地区的威胁;巴斯克乡村和纳瓦尔长期以来就是法国与西班牙之问争端的根源,弗朗索瓦一世与查理五世皇帝之问的冲突,对这个边疆地区是有所影响的。1523年,帝国的军队横扫亨戴地区,拉博德遭到洗劫;1524年,瘟疫肆虐一时;1525年,桑克西的长子马丁出生了。也许这是出于某种个人的原因,或是桑克西与他的父亲、“房子的老主人”(巴斯克语称之为senior echek—ojaun)之问的争吵——假如他尚在人世,或是与其他人的争吵。也许是马丁的母亲动了搬家的心思,据说巴斯克女人性格外向,心直口快。
不管出于何种缘故,桑克西终究还是收拾好家当,与他的家人以及尚未成家的弟弟上路了。祖产还留在亨戴,将来有一天马丁可能还会继承它。桑克西即使想要卖出它,也不容易办到,因为拉博德的习俗(Fors)禁止转让祖传的财产,除非是在急需之时,即使如此,他还须征得有利害关系的其他亲属的许可。但他可以自由处理通过个人勤劳获得的任何东西(acquets)。桑克西携带的物资充足,完全可以凭着它们在新村子里站稳脚跟。
这一家子途经的道路,是条熙熙攘攘的大道。它穿过比利牛斯山脉与平原地区之间历史悠久的贸易区。随着图卢兹作为一个销售重镇的角色日益重要,这一地区的经济步伐也日益加速。在萨夫河与阿列日河之问的边界上,一辆辆车子将球状的松蓝染料运往图卢兹染坊;同时,未修剪的羊毛、或粗或精的毛制品、木材、粮食、酒和水果也被运往图卢兹。达盖尔一家也许看到:商贩正前往地方集市;牧民们赶着牛羊上山避暑,或是远赴图卢兹与帕米埃平原过冬;香客一路前往当时香火还相当旺的孔波斯泰拉的圣詹姆斯神庙;小伙子离开他们的村子,前往图卢兹与其他地方的街市。在他们的新生活中,这一边界将会变得举足轻重。最后,这一家子在阿尔蒂加落脚,这是个位于比利牛斯山麓的大平原上的村子,离帕米埃骑马只有几个钟头的路程。
阿尔蒂加沿着莱兹河两岸一字排开。与东面的阿列日河与西面的加龙河相比,莱兹河只是条小河,但水势还是很急,不时涨出两岸,冲坏农民的田地。在这片田地与它们上面的小山上,住着约莫六七十户人家,以种植桑克西与皮埃尔·达盖尔熟悉的小米,还有小麦、燕麦和葡萄藤,放牧牛、山羊、特别是绵羊为生。为数不多的工匠也在阿尔蒂加干活,铁匠、磨坊主、制鞋匠与裁缝各有一位;也许还有几种纺织的营生——在附近的镇子勒福萨,这无疑是存在的。集市不时举行,邦克伊家的人甚至自称是“生意人”,但中世纪阿尔蒂加的交易会已一去不复返了,如今当地大部分贸易转移到了勒福萨镇。在1562年,也许更早,阿尔蒂加有个驻村公证员;不过无论如何,至少有个公证员从勒福萨镇来村子里巡视,并且草拟合同。
达盖尔家很快就会明白,阿尔蒂加与周围村镇有着经济上的联系。其中最为重要的,是阿尔蒂加与上游紧挨着的帕耶村,下游紧挨着的勒福萨镇,及西面山上的勒卡拉镇之间的经济往来。交易可能还带着人们沿着莱兹河顺流而下,远及圣伊巴尔斯,往东前往帕米埃市,还有往回逆流朝比利牛斯山脉方向,来到勒马斯-德阿齐。阿尔蒂加的让·邦克伊将一头母马租给一位帕耶村的农民达六年之久。一位勒福萨的商人将牛租给勒卡拉镇的两位农户,后者以后在每年9月帕米埃的交易会上付给他粮食。阿尔蒂加的让诺·德罗每年冬天都前往勒福萨,订立出售来自他的西班牙绵羊的羊毛的合同;他立即得到贷款,五月带着羊毛回来。其他人将羊毛卖给帕米埃的商人。一位勒卡拉镇的牧民与一位圣伊巴尔的商人达成某种协议,普罗文斯语称之为“加萨勒”(gasailhe):他得到30头母羊,并负责喂养和放牧;商人与牧民共同分担将它们赶“上山”的费用,其利润则由两人五五分成。帕耶村的雅姆·洛泽与一位帕米埃的商人合伙放牧52头母羊;他们共同分担开销,分享红利,剪下的羊毛被送到帕米埃,而盐巴被送到帕耶。粮食与酒类不是以实物租的方式,就是通过勒福萨与帕米埃的农民的买卖进入流通。
对达盖尔一家来说,这样一个忙忙碌碌的小世界应该并不完全陌生,因为拉博德的村镇之间也有贸易往来。与巴斯克乡村真正的不同之处,在于土地通过继承与买卖而转手的方式。在比利牛斯山下的这片平原,普通人并不刻意去保持家产的完整。阿尔蒂加周围地区的遗嘱,很少让一个孩子独得好处,而是为女儿们置办嫁妆,在几个儿子中间均分家产——即使儿子有五个之多。(要是只有女儿,那么财产由她们均分。)有时两兄弟或女婿决定一起耕种土地;有时一位兄弟离开村子,便将他的那份传给另一位继承人;最普通的做法是(正如我们在17世纪阿尔蒂加的土地登记簿[terrier]中看到的),继承人分割土地,结邻而居。当两代已婚亲属同居共爨时,这个家庭并不像巴斯克那样,由老继承人与新继承人组成,而是由一位孤寡的父亲或母亲,通常是母亲,与她的其中一位已婚孩子组成的。
在这种情况下,出售一件世袭家产所遇到的阻力,要比在拉博德小得多。一位勒福萨的牧师将园子买给一位商人,他解释说,在过去的八年里,他得赡养他年老的双亲。阿尔蒂加的安托万·巴斯莱以35里弗赫的低廉价格,把“他已故的父亲雅克·巴斯莱的第四份财产与继承权”,出售给附近小村的村民,而卡尔代罗兄弟将他们的6舍提(seterees)的土地(略少于三英亩),出售给勒马斯-德阿齐的格罗斯兄弟,后者正准备在阿尔蒂加安家落户。
世袭的家产(les propres)虽说不时被出售,但这并不意味着莱兹河两岸的农民并不看重土地。阿尔蒂加辖下的所有角落的名字,同时也是家族的名字:“勒邦克伊”(Les Banquels)离村中心不远;“罗尔斯”(Rols)在西面;居住于莱兹河畔的“勒菲斯捷”(LeFuste)的是磨坊主菲斯捷。像葡萄园与草场一样,耕地也有名字——“阿拉普拉克”(a la plac),“阿勒索布”(al sobe),“勒阿森普雷”(1es asempres),“阿勒卡塔拉”(al cathala),“拉巴尔巴塞”(la barbasse)——而获得这些葡萄园和草场的农民,有时将这些名字当作别名来使用。
当然,在阿尔蒂加,家族与土地之间的对应关系,受制于村中的社会经济结构,这点可能比亨戴还要强烈。处于顶端的是富有的家族,像是班克伊家族,挨在后头的罗尔斯家族,他们拥有许多地产,遍布于阿尔蒂加,其中一些他们自己耕种,还有一些则出租给其他家庭,收取定额租或分成租。正是这些人从阿尔蒂加村内征收教会薪俸的税收,每年从里厄主教手中购买这一权利,还主持村中教堂的教区兄弟会。他们与领主世界之外的上流家族,比方说帕耶村的洛泽家、勒福萨的乡村贸易商与制鞋匠博埃里家、圣伊巴尔斯的公证员迪福家交好。对照于这些村落精英,我们看到贝尔纳·贝特朗及其妻子,他们仅拥有十六舍提地,不足以维持他们自己和六个孩子的生活;牧民让诺·德罗,在困难时期他得借酒和粮食;还有分成租佃户富尔兄弟,他们太迟交租,被地产的主人告上法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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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马纽埃尔·勒华拉杜里,《纽约书评》
本书以活泼的散文风格写成,可读性强,但并未流于简略。《马丁·盖尔归来》也许是继芭芭拉·塔克曼的《遥远的镜子》之后,叙述最生动、资料最丰富、最引入人胜的历史著作……它呈现了16世纪法国生活、爱情和司法的丰满和绚烂的画面。
——罗伯特·C.坎波,《西雅图时报》
这是迄今为止对这个独特故事的最细致的描述。娜塔莉·戴维斯建构了一部社会史杰作,我们由此可以看到那些不懂读写、因而也没有留下记载的16世纪农民的生活。
——琼·斯特劳斯,《新闻周刊》
娜塔莉·戴维斯将一个成熟学者的专业技巧、业余读荇的好奇心以及轻松愉悦的文风糅合在一起……在可能和局限、角色和处境之间,戴维斯恰到好处地把握了平衡。人物被放回到历史之中,同时又没有脱离社会和政治的因素。
——帕特·奥夫德黑德,《乡村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