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主流“暴君”隋炀帝
王者觉仁
隋炀帝杨广死于一个阳光明媚的春天。
那是公元618年的阴历三月,江都的离宫莺飞草长、鲜花盛开,迷离的柳絮仿佛万只白色的蝴蝶在整座皇宫中飘舞和盘旋。天空散淡而高远,纯净得就像初生婴儿一尘不染的脸庞。五十岁的杨广站在这个美得让人窒息的早晨里,看见他最亲信的几个大臣和将军带着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用最快的速度进入了他的视野。他们目光如刀、面色如铁,锃亮的铠甲和刀剑在温暖柔媚的阳光下闪烁着森冷而坚硬的光芒。
一个凄凉的笑容在杨广的脸上缓缓绽开。
他知道——这就是终点。
这就是他一直在等待也一直在逃避的那个宿命的终点。
而眼前这个美丽的春天就是一座巨大的坟墓,终将把属于他的一切彻底埋葬。无论是他的生命、他的功业、他的江山,还是他的诗歌、他的醇酒、他的美人,一切的一切,都将在这个万物生长的春天里终结、腐烂、消亡……
一天之骄子的灵魂暗伤
杨广曾经自认为是命运之神独一无二的宠儿,是秉承上天旨意来到人间造福社稷苍生的神圣使者,是大隋帝国的文武百官和万千子民心目中当之无愧的圣主明君,是比秦皇汉武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奄吞周汉”、“志包宇宙”的千古一帝!
是的,他有理由这么认为。
自从降生到北周重臣、隋国公杨坚府邸的那一刻起,一个高贵而完美的世界就在他的眼前展开。种种令世人艳羡的美妙事物——财富、权力、身份、地位、荣誉等等,就像一粒粒金光闪闪的种子,被上天在第一时间植入了他的生命。没有人会怀疑,随着时光的推移,这些让人心动也让人嫉妒的幸福种子会在他人生的每一个转角次第绽放,从而将他的生命历程装点成一条名副其实的铺满鲜花的道路……
上天给予他的第一份馈赠是一张俊美的脸庞和一个聪慧的大脑。
他出生后,长安城里的许多豪门显宦就对这个明眸皓齿、聪明伶俐的杨家二公子印象深刻并且心生好感。他的兄长杨勇在这个天之骄子的映衬之下顿时显得黯然失色,父亲杨坚和母亲独孤氏很快就把宠爱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转向了杨广。(《隋书·炀帝纪》:“上美姿仪,少敏慧,高祖及后于诸子中特所钟爱”)。
孩提时代,当同龄人还在流着鼻涕玩泥巴的时候,他就已经因父亲的威望和功勋而被北周朝廷封为雁门郡公。随着生命的日渐成长,他在诗歌和文学方面也迅速表现出了过人的天赋和横溢的才华。(“上好学,善属文。”)从七岁那年写下一生中的第一首诗开始,杨广总共给后人留下了一百多篇文章和四十四首诗歌。在他青年时代某一个春天的夜晚,杨广曾经写下这样的诗句:暮江平不动,春花满正开。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
这首诗的名字叫《春江花月夜》,其文字节制而纯净,其意象简约而唯美。在未来的岁月里,杨广或许将变得不再节制、不再纯净、更不再简约,但“唯美”却始终是他生命中牢不可破的底色。换句话说,在杨广眼里,父亲杨坚所缔造的这个广土众民的帝国只不过是一页等待他挥毫的素笺,他相信自己总有一天会用他的全部激情和梦想,在它上面写下古往今来最绚丽最壮美的一部帝王史诗!
所以,在骨子里头——杨广永远是一个诗人。
在杨广十三岁那一年、亦即开皇元年(公元581年)的二月十四日,又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父亲杨坚代周自立,创建了大隋帝国。杨坚登上皇帝宝座仅仅十一天后,杨广就被封为晋王、柱国、并州总管,一年后又授武卫大将军,进位为上柱国、河北道行台尚书令,仍旧坐镇并州(治所晋阳,今山西太原)。并州是隋帝国防御突厥入侵的战略要地,杨坚把少年杨广放在如此重要的位置上,同时给他配备了两名政治和军事经验都极为丰富的得力辅臣,显然是希望他通过历练迅速成长为独当一面的帝国屏藩。
杨广没有辜负父亲对他的殷切期望。开皇六年(公元586年),因杨广在并州任上表现优异,杨坚特地将他调回朝中担任太史令(宰相)。虽然此项任命事实上只是实习性质,但足以表明杨坚对杨广的信任和器重已经远远超越了其他皇子。开皇八年(公元588年),杨坚准备一举消灭偏安江南的陈朝,遂于该年十月任命杨广为淮南道行台尚书令,坐镇与陈朝接壤的寿春(今安徽寿县)。大战前夕,杨坚把杨广放在了距陈朝国都建康最近的突出部上,其用意不言自明。同月,隋帝国集结了五十多万军队,兵分七路,在西起巴蜀、东至建康的数千里战线上,对陈朝发起了规模浩大的全面进攻。
这是隋朝开国以来意义最为重大的一次统一战争。
而晋王杨广就是此次伐陈之战的最高统帅。
这一年,杨广刚刚二十岁。
终日沉缅于酒色的陈后主根本不是隋朝的对手,原本就摇摇欲坠的南朝江山在隋朝军队摧枯拉朽般强大的攻势下迅速土崩瓦解。杨广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取得了这场统一战争的胜利。进入陈朝国都建康(今江苏南京)后,杨广不但对百姓秋毫无犯,而且立即命令属下收取陈朝的档案图籍,而且“封存府库”,“资财一无所取”;一时间,“天下皆称广,以为贤”。(《资治通鉴》卷一七七·隋纪一)
通过这场战争的胜利以及占领建康后种种成熟的政治表现,杨广理所当然地获得了朝野上下的广泛赞誉,并由此为自己赢取了空前巨大的政治资本。隋文帝杨坚更是欣慰不已,随即封杨广为太尉,并且大加赏赐。随后的几年里,杨广成了名副其实的帝国屏藩,总是在关键时刻被父亲安排在帝国最需要的地方。比如平灭江南之后,北方边境的突厥人又蠢蠢欲动,杨广立即回镇并州;稍后江南各地又发生大规模叛乱,杨广马上被调任扬州总管,坐镇江都(今江苏扬州);几年后突厥再度入寇,杨广又被任命为行军元帅北上御敌……虽然隋文帝杨坚也同样给其他皇子分封了官爵并提供了历练的机会,但是没有人会否认,开皇八年之后的杨广已经成为大隋帝国最为耀眼的一颗政治新星,同时也是五位皇子中能力最突出、品质最优秀、最为世人称道和瞩目的一个。(《隋书·炀帝纪》:“炀帝爰在弱龄,早有令闻,南平吴、会,北却匈奴,昆弟之中,独著声绩。”)
一粒又一粒的幸福种子就这样在杨广的人生道路上准时准点地一一绽放。鲜花、掌声和种种巨大的荣誉不由分说地将年轻的杨广紧紧簇拥。
杨广笑了。
这是一张矜持而美好的笑容。
但是没有人看到,此刻晋王这张矜持美好的笑容背后却隐藏着一丝由来已久的暗伤。
是的,暗伤,一种灵魂深处的暗伤。
这种暗伤几乎从杨广懂事时候起就顽强地盘桓在他的心间,无论杨广取得怎样的功绩和荣耀都无法将其抚平和治愈。甚至当杨广的地位越高、声誉越隆时,这种植根于内心深处的暗伤却愈加强烈地撕咬着他的灵魂……
因为上天几乎给了杨广一切,却唯独遗忘了一样最重要的东西——长子之位。
是的,长子之位。无论长兄杨勇在他面前如何相形见绌,无论父母对杨广如何情有独钟,也无论天下人对晋王如何衷心爱戴、寄予厚望,可任何人也改变不了这个“长幼尊卑”的既成事实,任何人也改变不了中国式权力交接制度中“立嫡以长”的游戏规则。
杨广永远忘不了开皇元年的春天,他的父亲杨坚称帝仅仅两天之后,他的兄长杨勇就顺理成章地成了高高在上的“皇太子”。十一天后,杨广成了“晋王”。十三岁的杨广知道,在“晋王”与“太子”之间横亘着一道无人可以跨越的天堑。太子迟早有一天会继承父亲的一切,执掌帝国的最高权杖,把天下的所有人、包括他杨广在内,置于他至尊无上、生杀予夺的权威之下。而他这个晋王无论如何贤明能干、无论胸中怀藏多少经世济民的韬略和梦想,这辈子也注定只能是一个恪守臣节的藩王——一个厮守在一隅封地上平庸到老、虚度一生的藩王!
杨广愿意接受这样的游戏规则吗?
杨广愿意就此向命运缴械投降,承认自己并非上天独一无二的宠儿吗?
不。
杨广说——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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