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个故事
司马光编纂《资治通鉴》主要是给皇帝看的,以资皇帝老儿治世,所以开篇即臣光日:“臣闻天子之职莫大于礼,礼莫大于分,分莫大于名。何谓礼?纪纲是也。何谓分?君、臣是也。何谓名?公、侯、卿、大夫是也。”并旁征博引,说明遵纪纲、守名分的重要,甚而整部书皆以此为核心标准,褒贬史事,臧否人物,企图让似乎千古不易的正统观念永远繁殖于天子的灵魂里,溶化在他们的血液中。
为达此目的,他首先讲了一个看来并不重要的故事,这也是《资治通鉴》中的第一个故事:春秋末期晋国大夫赵简子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叫赵伯鲁,小儿子叫赵无恤。赵简子想选拔确立接班人,可思来想去不知选立哪个儿子好,于是就用了一个非常简易的办法来测试他们。他将认为最关键的训诫之词一式两份,写在竹简上,分别交给两个儿子,并一再叮嘱他们:“谨识之!”让他们经常背背,牢牢记住。
转眼过了三年,赵简子将两个儿子叫到跟前,说,我交给你们的竹简背得怎么样了?大儿子赵伯鲁吭哧半天,一个字也背不出来,再问他的竹简在哪儿?说早不知扔哪儿去了。而小儿子赵无恤却将竹简上的话背得滚瓜烂熟,并顺手从衣袖中抽出竹简,毕恭毕敬地献给赵简子。赵简子即认定赵伯鲁不过是个蠢材,而赵无恤才是贤德之人,便毫不犹豫地让赵无恤做了接班人——即赵襄子。
看来这未免太简单了点。“辨才需要十年期”啊!当然,按习惯性思维,大儿子不把父辈的教诲当回事,稀里马哈,我行我素,的确不可取。小儿子谨遵父教,一丝不苟,哪个父亲不喜欢!可人性常常是难以捉摸的,往往会出现多种可能。一、也许赵简子判断准确,两个儿子的本性就是如此;二、也许大儿子从心眼里就不屑于做接班人,故意捉弄父亲。而小儿子则可能是赵括那样的“本本主义”者或十足的伪君子,如“王莽谦恭下士时”,乃至像林彪那样“宝书”不离手,“语录”不离口的元凶;三、也许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的丰厚或政局变幻,两个儿子会来个大翻转。等等。万幸,万幸,赵简子选对了人,赵襄子(赵无恤)的确是个贤德之人,在后来的“三家分晋”中起了关键作用,他创始的赵国在中国历史上延续了一百七十多年。
问题不在这故事本身,总觉得司马光是别有用心。他是极希望自己这部书,能像赵简子的竹简,盼皇上如赵无恤一样天天翻看、牢牢记住的。直说吧,有大不敬的危险,不说吧,又心有不甘,于是便采用这则隐喻明显的故事,拐弯抹角地提示皇上。就算我在臆测古人吧。
用心良苦的文人太理想化了,有几个皇帝能“谨识之”,记住了礼义廉耻、君臣父子?他们常常是言是而行非,为所欲为,人间最卑鄙龌龊的事都是在皇宫之内干的。反倒是不知《资治通鉴》为何物的平头百姓成了遵纲纪、守名分的模范,而这正是天子们所日期夜吩的,不然他们怎么能“垂手而治”!
2.终结与开始
春秋末期,也就是威烈王为周天子时期,原来统治晋国的锴宣子死后,由他的儿子智襄子智瑶当政。这小子仪表堂堂,精于骑射,能言善辩,才艺双全,坚毅果敢,长处很多,唯一的缺点就是居心不仁。一天,智瑶与国中的韩康子、魏桓子两位大夫在蓝台撮饭局。席间,智瑶不断地戏弄韩康子并侮辱韩康子的家臣段规,一点没有领导者的风度。智瑶的家臣智国听说了这事,就劝诫智瑶,说,灾是招来的,祸是惹来的,招惹了灾祸又不提防,恐怕灾祸真的就要来临了!智瑶不屑地说,国人的生死都握在我手心里,我不给他们降灾临祸就不错了,谁敢把我怎么样!智国说,您这话欠妥!《夏书》上说,一个人不拘小节,屡屡失态,结怨不一定表现在明处,或许憋在心里,应该在它还没有发作的时候就设法提防它。凡君子做事无不谨小慎微,所以不会招来大的祸患。您倒好,一次饭局就得罪了两个人,又不把它当回事,这种态度实在有点那个,蚂蚁、蚊子虽小,都能害人,何况是两个重要人物呢!智瑶根本听不进去,撇嘴一笑而已。
智瑶见韩康子虽然受了奚落却不吭不哈,即认为韩康子好欺负,便张口向韩康子索要领地。韩康子本想不给,段规劝他说,智瑶这个人贪得无厌,又刚愎自用,如果拒绝他,他一定会发兵攻打我们,如果给了他,他就会认为不费吹灰之力就可扩大领地,会更加狂妄自大,一定再向别人索要。别人不给,他也会武,这样我们就可以避免挨打而见机而行了。韩康子认为这是个好主意,便毫不犹豫地给智瑶割让了一块“万户之邑”。
智瑶大喜,果然又转而向魏桓子提出领地要求。魏桓子也想不给,其家臣任章也是一位智者,同样劝其主人给他。说,他无缘无故地索要别人家的土地,必然引起诸位大夫的警觉,我们把地给他,他就会更加骄傲,骄傲就会轻敌,而警觉的诸大夫则会相亲,以相亲之兵对付轻敌之人,我看智氏的命运快要终结了。《周书》上说:“将欲败之,必姑辅之。将欲取之,必姑与之。”我们干吗要激怒他,做出头鸟呢!魏桓子觉得有道理,也给智瑶割让了一块“万户之邑”。
智瑶浑然不知陷阱已越挖越深了,反而得寸进尺,又狮子大张口,向第三家——赵襄子一下索要蔺和、皋狼两块地方。赵襄子(即我们上一篇所说的那个接班人)断然拒绝。
连吃了两块糖,智瑶认为他治下的大夫不过是一些面团,没想到会碰上硬钉子,于是怒不可遏,立即征集韩、魏两家的军队,一起去攻打赵襄子。
赵襄子准备出逃,并想起父亲赵简子选他为接班人时曾叮嘱他一旦有难,就投奔晋阳(今山西太原西南)。因为晋阳是先父的老地盘,治理晋阳的官员尹锋又是个贤德之人,深得民心。所以赵襄子根本不听属下一会儿逃这儿、一会儿逃那儿的劝告,一路逃到晋阳。
赵襄子的逃,也就是退,而退则是为了进,主动把自己放到绝处,以突显对方之恶,争取舆论及人心支持,就有可能绝处逢生。
智瑶、韩康子、魏桓子三家军队团团围住了晋阳,并引水灌城。大水几乎漫到城头,城中百姓的锅灶都被泡塌了,但人们对赵襄子依然忠贞不贰,誓死不降。
一天,智瑶由魏桓子驾车,韩康子护卫,在晋阳城外巡视。智瑶望着汹涌的大水,不无得意地对韩、魏二人说,我今天才知道水也可以亡人之国啊。听了这话,二人不觉心里一惊,神会意通。魏桓子用胳膊肘碰了下韩康子,韩康子用脚踩了下魏桓子,他们分别想到的是:汾河水可以灌魏家都城安邑(今山西夏县西北),绛河水可以灌韩家都城平阳(今山西临汾市西北),同命相怜之感油然而生。
智瑶的一位谋士对智瑶说,韩、魏两家一定会反叛。智瑶说,你怎么会知道?谋士说,以人之常情即可判明。你想想,现在韩、魏两家和我们一起围攻赵家,一旦赵家被灭,他们马上就会想到,下一场灾难可能就要轮到他们头上了。既然我们已经约定,灭掉赵家后由三家分割其地,现在晋阳城破已是指曰可待之事,而他们俩不仅了无喜色,反而满面忧愁,这不是反相是什么?第二天,利令智昏的智瑶将谋士的话原封不动地告诉了韩、魏二人。二人忙说,这一定是专事离间的小人在为赵家游说,让您怀疑我们,以削弱攻击赵家的力量,我们能放着马上就可以到手的赵家田地不要,反而去干那种既冒险又不可能成功的傻事吗?二人走后,谋士从外面进来说,主上您怎么把我给您说的告诉他们俩了呢?智瑶十分惊奇,说你怎么知道的?谋士说,我刚才在外面碰到他们,二人不约而同地盯了我一眼,就急匆匆地离开了。我想他俩一定知道我已看穿了他们的心思。智瑶并未以为然,依然故我。
身陷危境的赵襄子并非不知道韩、魏两家的心思,他走这步险棋,显然有一箭双雕之意:一是激起众怒,并敌一向;二是欲擒故纵,让智瑶自己往陷阱里钻。思虑再三,赵襄子指派家臣张孟谈潜出城外,密见韩、魏二人,直言不讳地说,我听说唇亡则齿寒,现在你们帮助智瑶围攻赵家,待赵家真的灭亡了,就该轮到你们了!一下戳到了他们的心病处。韩、魏二人说,我们心里明镜儿似的,也知道他一定会这么做,只是担心事未成而谋先泄,立即招来杀身之祸。张孟谈说,计谋出自二位主公之口,入我一人之耳,有什么可担心的?于是三人秘密约定了合攻智瑶的行动时间,然后送张孟谈回城。
夜里,赵襄子派人杀了智家守堤的士兵,决开堤坝,大水反灌智瑶军营,智家军立刻大乱。乘此之机,韩、魏两家军队从两翼夹击,赵襄子率军从正面进攻,迅速打败了智家军,并斩杀了智瑶及其家人、族群。赵、魏、韩三家遂即瓜分了智家的大片领地,晋国从此不复存在。这就是我们经常说来说去的“三家分晋”。
从表象上看是“三家分晋”,从根儿上说,则是“晋分三家”,是晋国统治者智瑶的不仁而结出的果。
这虽然只是局部地区的一桩孤立事件,却具有划时代的意义,从此宣告一个时代(春秋)结束,另一个时代(战国)开始。
公元前403年,周威烈王封赵、魏、韩三家为诸侯,这就等于周天子自我否定了“礼乐征伐白天子出”的周礼,而承认了各行其是的合法化。“非三晋之坏礼,乃天子自坏也”。表面上看周王朝还有个架子在那儿摆着,但实际上其王室制度已丧失殆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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