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学与史籍七种(繁体版)》由七个部分组成,包括《历史研究法》、《史籍与史学》、《中国史籍读法》、《史通评》、《文史通义评》、等。其内容大都是吕先生为指导青年学子阅读史籍、开示史学研究门径而作,对于现在年轻一代的史学爱好者与研究者任然具备很高的指导意义与参考价值。
从前的历史,不适于现代人之用,造句话,是人人会说的,然则从前的历史,其弊病果安在呢?
提出遣一个问题来,我们所回答的,第一句话,便是偏重于政治。“一部二十四史,只是帝王的家谱。”这一类的话,在今日,几乎成为口头禅了。这些话,或者言之太遇,然而偏重政治的弊病,是百口莫能为讳的。且如衣、食、住、行,是人生最切要的事,读某一时期的历史,必须对于这种生活情形,知道一个大概,这是无待于言的了。我们读旧日的历史,所知道的却是些什么呢?我也承认,读旧日的历史,于遣一类的情形,并非全无所得.然而读各正史中的舆服志,所知者,皇帝和官员所穿的衣服,所坐的车辆而已,平民的衣着,及其所用的交通工具,却并没有记载。我们读《齐书》的本纪,知道齐明帝很有俭德。当时大官所进的御膳,有一种唤作裹蒸,明帝把他画为十字形,分成四片,说:我吃不了这些,其余的可以留充晚膳。胡三省《通鉴注》说,在他这时候,还有裹蒸这种食物。是把糖和糯米、松子、胡桃仁,合着香药做成的。把竹皮包裹起来蒸熟.只有两个指头大,用不着昼成四片。见齐明帝建武三年。裹蒸的大小,无关紧要,可以不必去管它。看它所用的材料和做法,大约就是现在嘉、湖细点中胡桃糕的前身,吾乡呼为玉带糕,正是用糖和糯米粉、松子、胡桃仁制成的,不过没有香药而已.因近代香蘖翰人,不如宋、元时代的多而美。南北朝时,还没有蔗糖,就是宋、元之间,蔗糖也速不如今日之盛,胡三省所说的裹蒸,用何种糖不可知,齐明帝所吃的裹蒸,则所用的一定是米、麦糖,米、麦糖所制的点心,不甚宜于冷食,所以大官于日食时进之,等于现在席面上的点心;后来改用蔗糖,就变成现在的胡桃糕,作为闹食之用了。又据《南史·后妃传》:齐武帝永明九年,诏太庙四时祭荐其先人所喜食之物。其中荐给宣皇帝的,有起面饼一种。胡三省《通鉴注》说:“起面饼,今北人能为之。其饼浮软,以卷肉瞰之,亦谓之卷饼。”这似乎就是现在山东薄饼的前身。胡氏又引程大昌的话,说起面饼系“人教面中,令松松然也。教,俗书作酵”.然则在宋、元间,南人食面,尚不能发酵.面饭不发酵则不松美,我们观此,颇可知古代北方虽多产麦,而北人仍以稻米为贵,近代则不但北人喜食面,即南人嗜面的亦渐多的原因。遣两件事,我们自谓读史钩稽,颇有所得,然亦只是一鳞一爪而已。南北朝时,裹蒸究竟是较普遍的食品,还是帝王贵人所专享?发酵之法,究竟发明于何时,如何普及于南方?我们都茫无所知。然则我们读史,虽可借零碎材料,钩稽出一些史实来,然毕竟知之不详。造就不能不追恨当时的史家所记太偏于政治,以致别种情形只能因政治而附见了。我们虽能知道秦代的阿房宫、汉代的建章宫宏大壮丽的情形,因而略知当时的建筑技术,然究不能知秦、漠时代普通的民居如何,其弊亦正在此。所以说旧史偏重政治的弊病,是百口莫能为讳的。
偏重政治的弊病,果何从而起呢?遣有一个很深速的原因在内.人类的作事,是有惰性的,没有什么新刺激,就只会模模糊糊,一切都照旧做去。古代国家,不过现在一县大,所谓国君,仅等于现在的县令,大夫略如乡、镇长,士则保、甲长之类而已,他们又都是本地人,所行的政治,自然能有影响及于社会。到后世,就速不是这一回事了。君门万里,出必警跸清道,君和民终身没有见过一面。康有为的《欧洲十一国游记》说:人间凡事,都易循其名而不察其实。如听见外国有国王。便想象他是和中国的皇帝一样。其实,我在比圜,看见它的国王从宫中步行出来,人民见他,都起立致敬,他也含笑点头答礼,比中国州县官的尊严,还相差得很多.平民于宫中之事,固毫无所知;生长深宫之君,于民间习俗,亦一无所晓。所谓礼、乐等化民之具,在古代,是行之于共见共闻之地的。如古代的乡射礼,意思便近于现在地方上的运动会。在后世,则只是君和大臣,在禁卫森严的地方,阗着门去行,平民永远不曾看见,试问有何影响能及于社会?现在笃政治不好的人,总说他是纸上文章,实际没有遣回事.试问,以现在行政机关的疏阔,官吏和人民的隔绝,欲求其不成为纸上文章,如何可得?所以在古代,确有一个时期,政治是社会上的重要现象;社会上的大事,确可以政治上的大事为其代表;后世则久已不是遣么一回事了。而人们的见解,总还沿袭着旧时,把后世的政治,看得和小国寡民的时代一样。譬如现在,我们看报,看人家往来的信札,往往叙述社会现象之后,总有“未知当局者何以善其后也”一类的话,其实考其内容,其事都绝非政治所能为力的。然而遣种见解,并不是不读书没有见识的人才如此,即号为读书明理的人亦往往如此;其中少数杰出的能重视现实的人,虽明知其不然,然亦为旧观念所牵率,见之不能晶莹,于是古代历史偏重政治,后世亦就相沿不变了。这是社会科学上一个深切的弊病,现在议论起来,虽似乎大家能知其弊,到实际应用,又往往阴蹈之而不自知,怕一时很不容易彻底除去。
既然偏重政治,则偏重战事和过度崇拜英雄之弊,必相因而起。因为战事总是使政治发生显著的变化的,而在政治上、军事上能得到成功的人,亦总易被众人认为英雄之故。不错,战事确是能使社会起重大的变化的。然而要明白一件事,总得能知其原因结果,然后可谓之真明白。旧史所记的战事,往往只是战事而已,于其原因如何,结果如何,都茫无所及。便是对于战事胜败的原因、结果,亦往往说不出来。此等记载,试问知之竟何所用?“英雄造时势,时势造英雄”,遣两句话,到现在,还有视为难于论定的.其实所谓英雄,不过善于利用时势而已。一个社会,到危急存亡的时候,能否有英雄出来,全看遣社会的情形如何,如能否造就英雄?有英雄,能否大家崇拜他,听他的指挥,把反对他的人压伏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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