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青年》:时间开始的地方
寒夜沉沉,风雨如晦。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中国,外有侵凌的列强,内有腐朽的政府,下有民众的革命,形势动荡飘摇,云谲波诡。辛亥革命虽然摧毁了专制无能的清王朝,然而取而代之的却是袁世凯和北洋军阀政府,他们依循的是对外摇尾求媚、对内独裁的政策,甚至变本加厉地镇压革命运动,疯狂地捕杀革命群众。
黑云压城城欲摧。《新青年》创刊的1915年前后,中国政治及思想界陷入了极度的沉闷与彷徨。先有民主共和斗士宋教仁被暗杀于上海火车站,继之“二次革命”失败,后有袁世凯接受丧权辱国的“二十一条”,成立筹安会并复辟帝制。彼时,儒家倡导的“内圣外王”的人间秩序安排已经轰然倒塌,而新的社会规范和信仰还没有确立,人们忍受着人生意义的失落和社会政治的脱序所带来的渺茫,以及毫无希望可言的存在。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一批经受欧风美雨熏陶的激进知识分子意识到,只有先进行思想革命才能挽中国于颓败之际,达到民主共和之理想。《新青年》正是适应这种社会普遍的需要而诞生的,它像黎明前的第一声雄鸡啼鸣,唱响了时代的最强音,引发了百家争鸣。
《新青年》吹响了向两千年来旧思想、旧文化进军的号角,聚集在《新青年》周围的同人们也都成了思想革命和文化革命的先锋或旗手!从此,历史掀开了新的篇章。
欲救亡先启蒙
1915年6月的一天,太平洋上波涛汹涌,一艘客轮劈浪而行,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绅士倚舷而望,任凭急风吹乱一头青丝。茫茫水域,前不见村庄,后不见大陆,唯有思绪翻滚起伏,浩浩如江海。这个人就是后来被称为“思想界明星”、“新文化运动旗手”的陈独秀。他正在从日本赶回上海的途中。
此前辛亥革命后亚洲第一个共和国——中华民国建立了,但动乱的局面远没有结束,民国只是块幌子,君权与神权影响依然根深蒂固。1913年陈焕章主编的《孔教会杂志》和康有为主编的《不忍》杂志先后一个月内在上海创刊,鼓吹三纲五常等旧道德、旧伦理。孔教会人士还上书参众两院,请定孔教为国教。
不久前,大总统袁世凯趁着夜色偷偷派出外交总长陆征祥、次长曹汝霖前往日本使馆接受日本提出的“二十一条”,于5月25日签成卖国协议。这激起了国人的抗议,全国教育联合会规定这天为国耻纪念日,各地纷纷出现反目、抵制日货的高潮。长沙一青年甚至不忍活在屈辱的国土上,以放弃生命的方式换回自由与尊严!国难未已,紧跟着中俄蒙协约签订,中国从此失去了对外蒙的统治权。
陈独秀在日本听到这些消息后,老革命党人的使命感使他再也坐立不住,他匆匆告别友人,打道回国,想为中国寻找一条建造共和、民主的道路。在陈独秀看来,要实现“共和政治”,首先得唤醒民众的国民意识和民主觉悟,因此必须从思想革命开始。正如章士钊所评:“仲甫为天生领袖,一决定事,不能动摇。”他既然确立“最后觉悟之最后觉悟”,便立即坚定地付诸于行。
陈独秀刚在上海法租界嵩山路落下脚,还没来得及掸去身上灰尘,就奔向了同乡好友、亚东图书馆老板汪孟邹处。陈独秀是来恳请汪孟邹帮忙的,这是他第二次跟汪商谈办杂志的事。
第一次是在1913年。其时,陈独秀在安庆参加讨袁“二次革命”失败,遭袁党通缉,隐居于上海,虽然一无身份职业,二无经济收入,一箪食、一瓢饮,处江湖之远,济世雄心却丝毫未动摇。辛亥革命后中国时局的变化,尤其是受“二次革命”失败的刺激,陈独秀也难免苦闷与彷徨,但他在苦闷中继续求索,在彷徨中反复思考救国救民的道路,经过痛定思痛和深刻反省,他开始认为中国政治革命之所以失败,乃在于没有进行文化思想革命,救中国、建共和,首先得进行思想革命。
于是他想到办一份杂志,把杂志办成思想炸弹,把不合时宜、阻碍革命的旧观念、旧思想、旧文化炸得粉碎,建立新伦理、新道德、新文化的价值标准。他经常到汪孟邹的亚东图书馆说:“只要十年、八年的工夫,一定会发生很大的影响。”
汪孟邹十分欣赏陈独秀的才华,早在1904年3月他资助陈独秀办《安徽俗话报》,小试牛刀就获得巨大成功。但当时亚东图书馆也是刚刚创立,实在没有余力办一份新杂志。不久,陈独秀受章士钊的邀请,赴日协助编辑《甲寅》杂志。于是,办杂志的事便不了了之。
事隔两年,陈独秀再次向汪孟邹提出请求,汪出于自己实力等多方面的考虑,把群益书社的老板陈子沛、陈子寿兄弟俩介绍给了陈独秀。陈氏兄弟听了陈独秀对新杂志的设想后,也想借助新刊物创建品牌,答应投资创办,每期编辑费和稿费为200元。
力于言、雄于事一直是陈独秀的个性,有了群益书社做后盾,他开始积极运作杂志事宜。首先,确定杂志名称。陈独秀认为杂志读者定位应为有知识、有志气的年轻人,因为当时政局动荡,钳制舆论、镇压革命的暴力有增无减,共和不可能短期实现,而年轻人是国家的未来,建立富强民主的新国家之希望自然落在了这一批人身上。
1900年,梁启超曾发表脍炙人口的《少年中国说》。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梁启超振臂高呼,要中国独立富强,今日之责不在他人,而全在少年。这篇文章传播广泛,陈独秀也接受了这一思想。但是,1915年前,人们说到青年这个年龄阶段的人,还多用“少年”称之,“青年”是个新词,多在基督教青年会中使用。为了有别以往,开创一时风气,陈独秀遂将杂志命名为《青年杂志》。
就在《青年杂志》紧锣密鼓地筹办过程中,袁世凯授意之下的“筹安会”于1915年8月成立,图谋复辟帝制。这意味着袁世凯连“共和’’的招牌也不要了。一股强大的复古逆流淹没了革命党人流血牺牲争得的果实,人民大众的政治生活陷入漩沼之中。
1915年9月15日,启迪时代智慧的思想源泉——《青年杂志》问世,第一卷1号格调雅正的红色印刷刊名:中文“青年杂志”四字靠封面右侧,法文“LAJEUNESSE”则高悬正中,这是因为陈氏欣赏法国大革命带来民主,并在创刊号上发表《法兰西人与近世文明》,号召以法国为榜样反对君主专制和军阀独裁;杂志封面正中是英国人安德鲁卡内基的头像,卡内基是“艰苦力行之成功者”的典型,刊内即撰有他的传记;封面上方为一排中国青年学生坐在长桌边,好像在聆听讲演。
甫一创刊,陈独秀撰写了有几分发刊词意味的《敬告青年》,满怀激情地讴歌:
青年如初春,如朝日,如百卉之萌动,如利刃之新发於硎.人生最可宝贵之时期也。青年之于社会犹新鲜活泼细胞之在人身。新陈代谢,陈腐朽败者无时不在天然淘汰之途,与新鲜活泼者以空间之位置及时间之生命。人身遵新陈代谢之道则健康,陈,腐朽败之细胞充塞人身则人身死;社会遵新陈代谢之道则隆盛.陈腐朽败之夯子充塞社会则社会亡。
此文不啻为向青年人发表的一篇宣言,不仅因为是创刊号的开篇而分量显赫,更因其挑战性而振聋发聩。《青年杂志》以“音年”为主题词意味着把希望寄托在青年身上,但这里的青年不是旧青年,那么什么是新青年?陈独秀提出了六项标准:
一是自主的而非奴隶的;二是进步的而非保守的;三是进取的而非退隐的;四是世界的而非锁国的;五是实利的而非虚文的:六是科学的而非想象的。
这里科学与民主是检验一切政治、法律、伦理、学术,以及社会风俗、人们日常生活一言一行的唯一准绳,就如一根红线把这六项标准贯穿了起来。
陈独秀还在开卷中就以“本志编辑部”名义发表《社告》,宣告了刊物的宗旨:
国势陵夷,道衰学弊,后来责任,端在青年。本志之作,盖欲与青年诸君商榷将来所以修身治国之道……本志以平易之文,说高尚之理。凡学术事情足以发扬青年志趣者,竭力阐述。冀青年诸君于研习科学之余得精神上之援助。
陈独秀答复读者来信中明确说明:“改造青年之思想、辅导青年之修养,为本志之天职。”这也是《新青年》的纲领性文章,成为新文化运动的宣言书。后来刊物虽几经停停办办、阵地迁移,主编和撰稿人几多迭替,却都一脉相承了这一办刊宗旨。
《青年杂志》第一卷每号首篇均出自陈独秀之手,他陆续发表了《今日之教育方针》、《抵抗力》、《东西民族根本思想之差异》、《一九一六年》、《吾人最后之觉悟》等文章,抨击封建道德伦理秩序,唤醒民众的独立人格。
展开
——台湾大学教授,北京大学客座教授 陈鼓应
周为筠在民国期刊里,发现了一代人的心史。无数个面孔,无数个人生,无数个寓言在他的笔下展开。这个感性的世界背后的精神之谜诱惑着我们和他一起穿越,一起思考。他在一个丰富的载体里找到了我们曾经失去的梦,而今天有此类梦的人还有谁呢?
——鲁迅博物馆馆长、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院长 孙郁